泥土的记忆
父亲的手掌很厚,指节粗大,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净的泥土。他常常蹲在田埂上,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开,又任其簌簌落下。那泥土黑得发亮,在阳光下竟有些刺眼。
我幼时不解其意,只觉得父亲对这泥土的痴迷颇为可笑。后来才明白,那是他生命的底色,是他与土地之间无声的契约。
故乡的田野铺展得极开,一望无际的稻浪翻滚着,在风中沙沙作响。田垄间的水渠里,蝌蚪成群结队地游动,偶尔有青蛙跃出水面,溅起细小的水花。父亲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在田里来回走动。他的脚底板早已磨出了厚茧,不怕碎石与荆棘。有时他会突然停下,弯腰拔起一株杂草,动作轻巧得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
夏日的午后,蝉鸣声震耳欲聋。父亲躺在老槐树下的竹椅上小憩,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在黝黑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我蹲在一旁,用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蚂蚁。泥土被太阳晒得温热,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息——不是芬芳,却令人心安。那是混合了腐殖质、青草与露水的味道,是大地最原始的呼吸。
秋收时节,整个村庄都忙碌起来。金黄的稻穗低垂着头,在风中轻轻摇晃。父亲挥舞着镰刀,动作干脆利落。稻秆被割断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倒伏在他的臂弯里。他的背脊弯成一张弓,汗水浸透了衣衫,在背上洇出一片深色。我坐在田埂上,看着大人们来来往往,将一捆捆稻子堆成小山。夕阳西下时,那些稻垛在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是大地隆起的脊梁。
冬天的田野空旷而寂静。土地休憩了,父亲也难得清闲。他常常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的田野发呆。积雪覆盖了田垄,将一切起伏都抚平。偶尔有野兔跑过,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父亲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缓缓消散,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是对土地的期待,对来年春播的憧憬。
雨水节气前后,父亲开始准备春耕。他检查农具,挑选种子,一切都亲力亲为。我曾见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弄种子,仿佛在掂量它们的生命力。播种那天,他走在前面,将种子均匀地撒入犁开的沟垄中。我跟在后面,用脚将土覆上。父亲不时回头看我,眼中带着笑意。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扎根"。
如今父亲老了,背驼了,手上的老茧却依然坚硬。他仍会每天到田里转转,即使不再亲自耕种。有时他会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像年轻时那样捻开。泥土从他的指缝间漏下,随风飘散。
而我,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偶尔会梦见那片田野。梦中的泥土气息如此真切,醒来时枕边似乎还残留着稻谷的清香。我终于懂得,父亲对土地的眷恋,不是出于习惯,而是源于血脉深处的记忆——那是关于生存、关于传承、关于生命最本真的记忆。
泥土不会说话,但它记得每一滴汗水,每一份耕耘。父亲的手掌上那些洗不净的泥土,原来是最深情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