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

30年前的菜地


      砖红色的瓦顶仿佛被夕阳点燃,鲜红明亮,衬映着漫天火烧云。我骑着芦花大公鸡摇摇晃晃地飞过院墙,碧绿的菜地变得越来越大,一直向西边的田野蔓延……在离母亲千里之外,我常梦见童年时的小菜园。

        那年,母亲41岁,分到了两间公房一个小院子。因是新房,各家都还没有院墙,男人们热火朝天地和泥、脱坯、垒院墙,还把盖房子留下的白灰和碎石头都清理出来,用小推车运到远处倒掉,再一车车运回远处田野的黑色沃土。父亲常年在外搞水利工程,孤单的母亲实在无力改造土地,可以种植的土壤只有薄薄2尺厚。

        母亲不能依靠我父亲,没有儿子可以指使,倒有仨女儿需要庇护。她想要实现任何一点愿望,解决任何一点麻烦,都只能自己去动手。

        我玩到满天星星了才回家,只见家门大开,长长的水管子连到家里的水龙头上,母亲手握水管在浇地。她白天上班,忙过晚饭后才有功夫侍候小田园。不知哪一天,她在田地里安排好了各种各样的秘密种子。碧绿的小芽儿探头探脑,继而满院子都是骄傲的小绿苗在排兵布阵。

        节令正好,母亲又独自垒鸡窝,甚至鸡窝的土坯也是她制造的。她一个人推回土和泥,把剪头发留下的发碴子混进去,把生炉子用的干草剪碎了混进去。土坯晾干透了她才开始造鸡窝,还不忘装上给鸡栖息用的一根木条。然后,黄绒绒的小鸡们被孵出来了,跟着公鸡母鸡拍着翅膀满地跑。


        为了不让公鸡母鸡和小鸡飞出栅栏去吃菜苗。母亲强按住每只鸡,给它们脚上拴绳子、翅膀剪秃,鸡们愤愤不平地嘀嘀咕咕。我中午放学回家,发现剪秃翅膀、拴着俩腿的大公鸡依然在奋力突围,脖子卡在栅栏缝里,两脚在拼命蹬……因为这只超猛大公鸡,母亲第一个发现“五七公社”的“秘密武器”。

        ‘’五七公社”是个由机关家属组织的非正式生产单位,家庭妇女们每天从事金属的电焊、切割、锯、车等等这类活儿,“兹啦兹啦”的噪音整天轰鸣。母亲路过这里,发现空地上丢弃着一堆有镂空图形的薄薄的铝铁皮片子,那是加工产品后剩下的边角料废品。母亲眼睛一亮,茅塞顿开,这不就是造笼子的材料吗?立即把它们拖回家,用铁丝连缀成片,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鸡笼子,鸡窝变成笼里的小别墅,鸡们有宽敞的溜达空间。其他人家如梦初醒,也跟着仿效。

        鸡若没食,就不下蛋,可国家没给鸡发粮本。母亲骑自行车到很远的饲料批发部,暮色中艰难地驮回来沉沉的上百斤鸡饲料;为了让鸡多下蛋,她隔几天把路边菜农的剩菜皮装半袋,5分钱买回来,用大菜刀噼噼啪啪剁碎,再拌糠,鸡们闻香而来,吃得头也不抬。

        我中午放学回家,母亲做饭忙得不可开交,高喊我:‘’去拔个葱剥个蒜了!‘’或者‘’揪点豆角把丝抽了!‘’再或者:“你去剁菜叶子喂鸡!捡鸡蛋!”等等。我特别喜欢帮助母亲喂鸡、捡热乎乎的鸡蛋,把蛋一颗颗存在罐子里。

我童年最害怕的黄妖

        但因家家户户养鸡,鸡的天敌也跟踪而来。半夜三更,“黄妖来啦!!”突然,急急的尖利叫喊惊醒我,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母亲已经瞬间敏捷地跳下地,飞快打开家门冲出去清点自家鸡。

        一阵阵铁锹乱劈砍的声音、男人的吼骂声、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雪亮的手电筒灯光胡乱晃过夜空。家家户户同时打开了电灯,乱哄哄的声音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直等到母亲回了被窝,我才恐惧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把“黄鼬”想成了《西游记》里想吃唐僧的妖怪,想当然以为是“黄妖”!常常被“黄妖”惊梦,并且认真地想象它有老虎的头、毒蛇的身体、狮子的爪子、猫头鹰的叫声。黄披风一甩,吞云吐雾,能生吃小孩儿!我吓得夜里不敢看窗外,睡觉经常蒙着头。

        小鸡们逐渐长大,母亲种的菜们也可以吃了。豆角最省地,搭好的架子占地最少,收获最实惠。花儿姑娘或披紫莹纱,或着粉红裙,躲在绿叶间娇羞欲掩。夏天隔三差五可以吃一盘子山药条条拌豆角,母亲用炝锅大勺子烧热胡麻油,芝麻、葱花、花椒、辣椒统统跳进去,嗤嗤一响,母亲眼疾手快,把炝锅勺扣到焯好的菜中,那个香,爆满一屋!这样简单的素菜,每次上桌都被我们一扫而空。


        玉米则是母亲的最爱,地小,不过十几株。隔三差五看见她老有经验地在掰看够不够熟。当她高兴地掰下十来个,灶火煮熟,那却是整个夏季最美的狂欢!金色的玉米们颗粒排列如珍珠晶莹剔透,咬一口,喷出来的鲜甜汁液钻透我的每个毛孔,我恨不得把自己沾着浓郁玉米甜味儿的手指头也啃着吃了。解馋吃三、四次,每吃而舍不得洗手,偷偷地闻了又闻手指头上留存着的味道。长大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吃到同样鲜甜的玉米!

        母亲把玉米连皮整煮,啃光玉米粒之后,剩下带皮的玉米棒芯晒干烧火。一次,母亲兴致特别好,教我把湿润的玉米皮撕成一缕缕细丝,变成大把秀发,秀发包裹着修长的玉米棒芯,背后一看就是美女,她小时候就这么玩。儿童的想象力一点就通,我立刻着迷地撕“头发”,给“美女”梳各种各样的小辫子……



        每年种西红柿,也是母亲特别在意的。绿柿子表皮有一丝丝红,就被我们小孩当水果吃了。咬开绿皮,瓤已透红夹绿,籽籽们玲珑剔透,吸溜一口,自然生长的西红柿,最好吃!

        八月中,我和妹妹同一天过生日。头几年,母亲给我们煮一盆鸡蛋,蘸一点盐吃,绝配。后来,她给我们炒一大盆西红柿鸡蛋,新鲜的蛋是刚从鸡窝里掏的,酸里透甜的西红柿是刚摘下枝头的,鲜绿的小葱是刚离开土壤的,红黄绿交织如画。足足吃个够!足足吃个欢!这样慷慨的西红柿炒鸡蛋盛宴,一年只有一次呀!值得我美滋滋地藏在心里,向冬天过生日没有好菜吃的小朋友炫耀!

     

        如果那年那月,你走进我家的小院,一定会惊讶的。小院子不大,还有高高的金色花盘气冠云霄。母亲每年认认真真地种十几株向日葵,又叫朝阳阳,沿着菜地边缘,像哨兵一样排列有序。等花盘里的瓜子们头戴的“小小绒帽”逐渐脱落,母亲瞅时候差不多了,收割葵花盘,给我们孩子均分。鲜瓜子们穿着条纹外套,表面还有极细极细的小绒毛呢,嗑开,瓜子仁别样清甜。我边嗑鲜瓜子,边看孙幼军先生翻译的《伏伦盖尔船长历险记》,别有滋味。没有仁儿的瘪瓜子,母亲也不丢,晒干了装枕头。


        母亲皮肤本来很白润,可整年不施脂粉,奔走于北地炽烈的紫外线下,不觉已变成偏古铜的肤色。上街回来,她坐在自家小菜地边,把一堆新鲜的水萝卜和黄瓜,丢入院中早已晒暖的一大盆净水中。哗啦哗啦地洗净后,玫瑰红的薄皮萝卜被水涂染后更加水灵,脆生生啃一口,就着自己蒸的微微发黄的开花碱面馒头,大口大口咬,咔嚓咔嚓嚼,母亲吃得又舒畅又生动,惹得我也津津有味,赶紧跟着她一起吃。

        没有一点油盐酱醋佐味,玫瑰红的萝卜皮如此爽辣,雪嫩多汁儿的萝卜肉又如此清甜!我从此吃上瘾,至今依然对水萝卜情有独钟。

        母亲在厨房水龙头下放着一口古铜色小瓦缸,用来存水以防停水,夏天就变成了天然冰箱。母亲把洗净的黄瓜、西瓜和桃泡在“冰箱”里,等需要吃时,捞出来冰凉凉的,特别爽脆。母亲咔嚓咔嚓切菜,顺手切一截黄瓜给我们小孩吃,还细心地削了皮。把中间嫩瓤给我们后,她把绿皮剁成细丝,放在调莜面的凉菜汤里了。童年的我,吃到去皮嫩黄瓜心总是格外高兴。

母亲生活在这片天空之下


        鲁迅先生写童年在百草园玩耍乐趣无穷,而母亲种植的菜园就是我童年的百草园。我数不清多少次潜入她的小菜园里玩。

      菜青虫们在豆角架上举办爬呀爬运动会,白蝴蝶和黄蝴蝶忙着扮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红蜻蜓开着小小直升机玩盘旋大赛,大刀阔斧的螳螂先生吓得我尖叫,超级间谍小蚂蚱左蹦右跳太机灵,我循着它的歌声,却老也追捕不到它。

      菜园子虽小,三窝黑色小蚂蚁忙忙碌碌过家家,金翅膀的蜜蜂们嘤嘤嘤唱小调,穿五彩盔甲的大苍蝇在嗡嗡嗡吹喇叭,还有披着黑斗篷的大蜘蛛从天而降,爬在屋檐下织一张银光闪闪的大网等待自投罗网的家伙。

        草原上的夏,天空一半暴雨倾盆,一半阳光灿烂,转瞬间雨住,大地上的青草挂满滴溜溜的透明水珠,空气里泛着潮湿的雨味儿,吸一口,好闻极了,母亲说这叫“太阳雨”。我自由踩水坑,捞“翻车车”(鲎虫)和蝌蚪回家,她从来不管。雨后的院子里蹦进来蛤蟆武士,跳三跳,转身又走了。母亲的工作,因气象的缘故,需要自然环境好,毗邻乡村。又因母亲的小庭院种植,让我变成半个乡下长大的孩子,能够亲近土地。但是,再美好的小菜园,也不总是风平浪静。

比恐龙还老的翻车车


        除了害怕父亲回家来大发脾气,害怕半夜三更来偷鸡的恶魔“黄妖”,我还怕冰雹来闹事。玻璃窗被砸得乒乒乓乓响。冰雹们雪白晶莹像乒乓球,从屋檐上滚下来又随风滴溜溜到处转。我想冲出去拣回几颗大的玩,母亲严厉喝止我,说冰雹会砸死人。我吓坏了,幸好杀手来时我躲在家里!冰雹一停,母亲则先冲到自家菜地里四处查看,急急忙忙,尽可能地救死扶伤。把被打歪的尽量扶正,伤了筋骨的被母亲用木棍支撑再捆绑好,让菜们自然恢复健康。遭灾的农民来卖菜,母亲问长问短,陪着农民们深深地叹息。

蚕豆花


      看母亲种植了三年,我心痒痒,想‘’霸占‘’一点地玩种植。母亲已经播种完了,我只能选择一点点犄角旮旯来实验。母亲教我把10来颗蚕豆泡在水里,出芽后,就种下去,嘱咐我以后还要时常浇水。

        蚕豆芽儿顶着帽子伸出头来,逐渐长大开花,贴在一起的两叶花瓣,状如拢翅欲飞的小蝶,花瓣如此精致,脉络分明,由紫渐变到白,再由白渐变紫,雪白翼瓣上分别有一团墨斑,像一双眼睛。我没完没了地盯着蚕豆花看,母亲笑我发痴了。

        我因种蚕豆,每天写的观察日记,多次被老师打红优再加一个“上”,在班级朗读。母亲读我的观察日记一遍又一遍,夸我会写,特意奖励我一本《小学生古诗》,让我对诗歌产生了浓厚兴趣。

        蚕豆荚越来越鼓,母亲剥出嫩豆,用胡麻油、葱花炝锅,炒好后每一颗豆碧绿莹润,美如钻石,味道那么饱满香足!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美的豆哇!

        上高中时,父母拆了小凉房,盖了和正房一样高的南房,种植地变小了。从南方工作回来,童年的小院子变得陌生了。院子里的路,居然是母亲独自铺的,铺路的大方块水泥砖,又是母亲自己脱模造的。

        不知何时,母亲把一株小小的果树苗种在院中。一年年过去,树苗逐渐地长高,树根茁壮地踢开潜伏多年的白灰和石头,努力向下生长,汲取土壤深处的营养,长得越来越高大强壮,它的长长的枝干像臂膀抱住小院子,抱住我们的房顶,浓荫了整个庭院。草原上的蓝天清碧如洗,春姑娘用柔粉色花儿染得满院芳芳,秋姑娘又把累累的小红果儿压弯枝头,我还未起床就先闻鸟雀欢鸣。

家,已永远消失


        果子们熟了,天天都往地上掉,母亲捡起来晒果片、晒果干、煮果汤。母亲把果子收藏着,让我和妹妹回家好饱餐一顿童年的酷爱。我再走时,母亲一定要把我书包装满果子,带回去给娃娃品尝。

        庭院有树后,树荫下还有小小泥巴地,母亲除了种花和葱,又挤种一点点草莓。点点鲜红色的小草莓自然生长,味道格外清甜。偶尔还有向日葵斜倚,母亲说她没故意种,也许是不经意撒的瓜子吧。此时的母亲已经进入了70岁。

        离开母亲后,我乐意结交喜欢种植的朋友,总是会想起母亲……她们都是那样淳朴、善良、心思细腻。因自幼被母亲影响,我喜欢亲近自然、观察自然、描绘自然。最让我终身难忘的是,在这个院子里,一生爱书法、爱文学的母亲教童年的我爱上唐诗宋词元曲,她的言传身教让我对‘’种豆南山下”有了实在的理解。母亲的种植无疑是给孩子最好的自然教育。

        后来的后来啊,父亲的失智症一年重如一年,终于倒下被抬上楼,母亲也因伤病被迫离开了这个院子。母亲的晚年被父亲的病折磨得惊涛骇浪,痛苦无以复加!我为母亲写她的故事,越是写到她给予我的美好,越是泪流满面!

        如今人去屋空,连母亲也说不喜欢回老房生活了。母亲种植多年的院子变成了越来越破旧的空巢,唯有那棵果树依然在开花结果。母亲去世后3个月,家被夷为平地,永远消失于尘世。


2021.1.3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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