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有几次碰到林老师。
那时,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因为,他姐和我丈夫是同事,同办公室的同事。我也曾到他姐家里玩过一次。所以,在街上碰到他,就多看了几眼。有次,他对面走来,我跟他笑了一下。他好似有点懵,不过,也很快地对我回笑。
初见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琴师,只知道是他姐姐的弟弟。但也奇怪,他姐很漂亮的一个人,而他,却是眼睛眉毛鼻子好像都挤一块去了,戴着眼镜,走路还微微地曲着背。不过,他的笑,却有点孩童无邪似的那种笑。
跟他学琴是缘起于一同事。同事教美术,跟他学古琴,动员我一起去。我当时心里有念想,但由于某些原因,还是舍不得那学费往自己身上花。过了段时间,还有点想学,就加了他微信。之后他打电话过来,电话里头,很热切地说:“你什么时候想学都可以。我都在。琴社或茶馆。”除了一家琴社,他还开着茶馆。
我就到他琴社去了。琴社在一家礼品城六楼。沿着弯弯曲曲不甚明亮的楼道,一直往上走,到了六楼,就听到清扬的古琴声。楼梯口摆着一盆兰花,叶子寂寂地舒展。推门进去,他一身中式的棉麻衣衫,正在指点着学员——我们这一期有四五个学员。
琴室布置得很幽雅。正当中墙上“浙南琴社”四个字苍劲朴稚。墙两面挂着十来副古琴。教室当中摆放着十来张琴桌。
老师跟我们讲:“古琴又叫丝桐,因为它是梧桐木制作。古人认为梧桐木是非常好、高贵的木材。凤凰是百鸟之王,而凤凰是非桐木不栖,非醴泉不饮……”他叫我们先去洗手,洗手之后才能弹琴,然后又跟我们说伯牙钟子期的故事:“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若江河……”
老师的手指特别修长,跟他的脸一点都不像。我很奇怪,造物主给了他这么一双颀长特别的手。指关节尤其突兀,好像稍一用力就会“咯咯”作响,手背上有青筋。他的手指落在琴弦上,声音清和雅正。好像年代久远一弯明月下的马蹄声,好像是满山青翠深处簇拥的一泓清泉……听着琴弦和空气摩擦发出的“丝丝”声,你的心,被慢慢安抚成一匹柔滑素锦……
有一个小姑娘跟老师学弹琴,大概十一、二岁,小学三四年级。我们喊她“小姑娘”“小朋友”,老师在一旁笑着说:“不对,她应该是你们的小师姐。”于是我们“小师姐”“小师姐”地叫。小师姐睁着大大的眼睛,有点羞涩,抿着嘴笑,脸上好像要飞出两片红云。我们第一次学曲子,老师就叫小师姐给我们弹一遍。弹好了这首曲子,小师姐又弹了其他几首曲子。曲子很长,小师姐小小年纪,弹得自如、流畅。
我们有时就说了:“老师,我们什么时候能弹得这么好啊?”“老师,怎么办呢?年纪大了,不好接受呀!”“老师,弹不下去啊……”老师笑眯眯的,用那软软的带点吴越尾音的普通话说:“没事没事,好办。”“你们都能弹得好的!人家半个小时会弹的,你们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一定会弹!”“我一定会把你们教好的,你们不过关都不给毕业!我宁可慢一点……”有个同学的琴不知怎的,在家里被什么给撞了,琴头快要断裂,过来哭丧着脸说:“老师,怎么办?!我这琴,是从我弟弟那借过来的……”“没事没事,好办好办。补起来就是。”老师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老师,你会补啊?”“是啊,真补不起拿到琴厂补!没事没事……”有个同学接口说;“好办好办!什么事到了老师那,都是‘没事,没事’‘好办好办’!”老师听了,开心地说:“是啊,没事好办啊。认真,肯学,没什么事办不了的!”练习的时候我们音不准,老师走到我们身边,一遍遍地示范给我们看。有时我们还弹不准,他会把我们的手按到琴上,告诉我们哪个徽位,手型该如何。如教”恰“的指法,要把大拇指用力按到琴板上,再把琴弦拨起来。有的同学手势不对,力度也不到,老师拿起那同学的大拇指,用力地按到琴板上。同学说:“痛!”老师笑着说:“痛哦?痛一阵就不痛了!小师姐,那时她一按琴弦,就说痛!小孩的手多嫩!可她也忍过来了。老的皮蜕了,新的皮长出来了。再长,再蜕;再蜕,再长。这样就不痛了!琴也弹好了!!”
因为刚好有一段顺路,我晚上坐老师车回家。我说:“越来越难学了……我每次回去心里都打鼓一样,不知道怎么弹。可奇怪,老师,我每次都认为自己不可能弹好的时候,弹着弹着,却把它弹下来了。再弹着弹着,又感觉好像好听起来了……”“是啊!”老师也笑着,说,“要有自信。慢慢弹,认真练习,就会好起来的……我们害怕,有时是因为我们自己没有去做。做了之后,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也行,也能弹。你都说自己不会不会,可每次过来,你们都弹得很好。尤其是你,在家是有练习的……”“我有时间,他们年轻人忙些。”老师说:“对。学琴这东西,不能浮躁。不能还没学几天,就想着自己要弹得怎样怎样……心要静。”车窗外,车子一辆一辆低声沉稳滑过,偶尔也有几辆突兀地按着喇叭。霓虹灯广告牌在街面的店铺上流光溢彩。“不能浮躁”,学琴如此,世间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一次,在学琴休息时间,我们三五同学围在老师旁边听他弹阳关三叠。曲调凄恻、委婉、含蓄、深沉……在琴声中,我好像回到千年前的渭城:客舍青青,烟柳成愁,下雨的清晨,王维为友人斟满一杯酒:劝君更尽一杯酒……琴声幽咽难言,我好像看到他们携手走过一段段路,策马跨过一道道关。他们在私语,在叮嘱,在豪迈地说笑,在诉说担忧和心痛,在一次次表达难舍难分和祝福……有几次,琴声渐渐低下去至喑哑,我以为曲终了。可稍停琴声在手指的揉吟下又开始缠绵,,一点一点往心里去,回旋往复,好像一条长长的丝带,一点一点伸进记忆黑洞,再一卷一卷打开。现代人,有故人吗?我问自己。我们,在不断地结交新朋友,新朋友很快变成老朋友。“故人”有几个呢?我们自己,又何尝还是自己的“故人”呢?……没有了山阻水隔,无需鸿雁传书,看淡了心心相印,羞惭于思念深情……琴弹好后,我心里还有云烟似的怅惘。同学问老师:“古琴和古筝有什么区别?”老师微微一笑,说:“古筝是弹给别人听的,古琴是弹给自己听的。”“弹琴的最高境界是忘我吗?”“不,不是的。你要把自己对人生,对宇宙的理解化在琴上。人,心,琴,要统一。”
因坐老师车顺道回家,跟老师多了说话的机会。又因为机缘巧合,后来也采访过老师。才知道,老师走音乐这条路,也经历过很多坎坷。当初学琴,克服重重阻挠。在音乐路上努力执着地追求,取得一些成绩和名气后,又有一段时间深陷痛苦徘徊中,不知如何取得更大突破。一个老师的话警醒了他:“音乐的目的是把人们引向光明和美好。如果你自己也处在黑暗烦恼中,那么你凭什么把人们引向美好呢?每个人都有良知,毕竟生命有限。"他渐渐地去反省:自己这条路该如何更理智更清醒地去认识,而不是跑得快。遍访名师,不断拓展、学习,使他更深地爱上了中国传统文化。他开茶馆,琴馆,同时也兼任图书馆的工作。“曾经,艺术是我活着的唯一目标。为了艺术,我可以去死。谁要是阻挡我搞艺术,我会和他拼命——执着到了这个程度。”他说,“现在,艺术是为了更好的活着。生命是本,艺术只是手段和方法。只问耕耘,莫问收获。”他淡淡地笑着:“琴者,情也;琴者,禁也。琴,更多的是对心境的调节,它引导人们向善,向美……”“老师,你现在在学禅。禅,是不是万物虚空?”我问他。“不,不是的。”他扶了扶眼镜,认真严肃但还是微笑着说,“如果你想知道雨有多湿,不要从那些打着伞走进雨中的人来判断——你要自己走进真理和生活的雨中。”老师的话有点玄,老师又补充道:““要有颗善的心,要有颗热爱和分享的心。正能量越来越多,社会就会越来越美好。像蜡烛一样,一个人点,只有微弱的光,拿这光去点十个人,十个人再拿光去点100个人,这就很不错了……禅的精神也在于此,它让我们的生活更美好。”
静夜,坐在古琴边。棕褐色的琴身在灯下有一种旷美的光泽,散发出幽雅中正清远之气息。手指落到琴弦上,琴声给疲劳困倦想偷懒的我以安慰和警醒,老师的话也犹响耳边:“ 像蜡烛一样,一个人点,只有微弱的光,拿这光去点十个人,十个人再拿光去点100个人,这就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