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初夏,二十五岁的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死亡竟是这样一件辛苦累人的事。
一
大外公病很久了,胆囊结石,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医治的病,初时并没有去大医院检查,只胡乱开了药吃。
后来越发严重,腹部绞痛,80多岁的老人哪里舍得花钱,又不想麻烦,一拖再拖,躺在床上忍得冷汗直冒,哼哼唧唧,扰得一家子不得安宁,却又不能彻底撒手不管。
晚上守在床前伺候的小舅舅,在沉闷狭窄的房间里,听着这有气无力的哼哼声,安静压抑中逼得人崩溃直想发疯逃离,忍无可忍,这才惶惶然中想起了花钱买清静这条出路。
于是这拖了两三个月的病,终于有幸见到了城里大医院那些杂七杂八的检查仪器,做了手术,住院一个星期后回家将养。
后面就只需吃药,反反复复折腾了小半年,等来的结果却是,也就近几天的时间了,做好丧葬准备……
不是手术成功了吗?
外婆说,年纪大了,生个病很难不要命,听说那个结石有鹅蛋那么大……
我不知道这有鹅蛋大的结石是什么概念,到底是不是真的。常年在外,别说沾手家里亲戚朋友的事,就连听说也是一贯怠懒。关于大外公生病,也只大概模糊记得谁好像提起过。
五一放假回家,等我再次无意中接收到这个信息的时候,这事已经是亲族好友中,口口相传津津乐道的谈资了。
“外婆,我要不要买点什么去看大外公?”
“买不买都可以,这村里怕是也没什么能买的。”
这偏远山村的确是没什么能买的,但很久没有回来,不提点东西好像又很是说不过去。于是,在小卖部里看了看,只用了两秒钟,就做出了决定,提了一箱牛奶,至于什么牌子的,什么口味的,并未注意看。
我自然知晓,这不过是面子工程,人际关系的表面功夫罢了。
若是两三年前,我可能会嗤之以鼻,冷冷嘲讽,生病的人根本就用不上这些,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看守的家属坐得无聊狠了,拿来打发时间的零嘴。
或是收下留着,待日后有亲戚朋友需要来往时,便原封不动地提过去,很是省了一笔交际费。
二
天刚擦黑,外婆就带着我过去,院坝里几家的小朋友凑在一起打打闹闹,拿着玩具追逐,很久不回来加上近视没戴眼镜,也根本认不清谁是谁,自然也没有逗弄小孩的心情。
最边上的房间,有几个妇人坐着聊天,外婆走了进去。
百无聊赖的家长里短,我不感兴趣,便没跟着。
凑近旁边主屋的窗户一看,只觉得里面乌泱泱一片,坐了堆似熟不熟的人,或许是灯不够亮,又或许是近视严重却没戴眼镜的缘故,瞧着整个房间里好似有着一股怎么散也散不去的黑雾。
推门进去,我终于明白这股黑雾从何而来。
没用的炉火已经变成了打麻将的桌子,围坐着的人根本无暇顾及进来的是谁,有歪着头捏着烟慵懒吞吐的,有专心盯牌算输赢的,有无聊看热闹嗑瓜子的,还有的已经昏昏欲睡,却偏要硬撑待在这儿的,好似一旦离开回家睡觉,就要被扣上不尊尊长的不孝罪名。
或许是找不到第二张桌子第二副麻将,又或许探病是核心目的,不好过于嚣张玩乐,因此不在麻将桌上,心痒难耐的人,便只好寻了一张高胶凳一副扑克,小板凳围坐着斗地主。
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有些尴尬,有几个熟脸的,但一时忘记了该作何称呼。踩着堆了一地的瓜子壳,勉强从或站着坐着的人群中挤过去,正不知该放下东西就走,还是说些什么时,在角落看打牌的四舅终于发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小英来了啊!什么时候到外婆家这边的?”
“嗯,今天刚到的。”
正想问提的牛奶放在什么地方,却见四舅早已将目光转向打牌的地方,喜滋滋地同别人说,“哈哈哈,你这都输几把了。”
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地又吞了回去,这里坐着的每个人似乎都忙着自己的事,没空搭理我。
我只好将牛奶放在床脚边,抬头这才看见了此行探望目的的主角。
一床被子当成枕头靠着,戴了一个黑色的毛线帽子,眼窝黑黄深陷,颧骨凸起,从前稀松花白的胡子上好像落了一层积年累月的灰尘,不见往日光彩,灰蒙蒙的。
整张脸看起来,似乎是直接在头骨上贴了一张黑黄的皮一样,眼睑耷拉着,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呼吸微弱得需凑近才能感受到,若不是因为难受疼痛时不时地哼两声,我都快怀疑这个在床上躺着,天气闷热却不开窗开门,还要盖两床毯子的老人,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堆人如此挤在本来就不大的房间里,吞云吐雾,吵闹喧哗,打牌嗑瓜子,一地狼藉。只不过是从门口到床边几步路,我就已深感疲惫,呼吸不过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只想出去深吸几口新鲜空气。
我站起来靠近,轻轻拍了拍大外公的手,想要开口叫他,却被手背上高温凸起的筋弹得一下子缩回了手。
正想问旁边的人,这个天气盖这么厚会不会太热了些,话刚到嘴边,也不知该称呼为舅妈还是表嫂的女人上前,掖了掖被子,将大外公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和脚又裹了进去。
顿时,我想说的话被这个如此贴心孝顺的动作全数噎了回去。床上的大外公只有头露在外面,两床毯子从脖子往下将这副枯槁的身躯紧紧裹缠,活像一只蛹。
可现在这只被闷热裹缠着的蛹,身体和精神都无比痛苦的蛹,既不会重生成自由的蝴蝶,亦不会有幸沦落为餐桌上营养价值极高的美食。
他会被穿戴整齐,僵硬地抬入棺材中,等着阴暗潮湿,等着风雨虫蚁,将这副枯槁的身躯啃噬风化,最终与泥土合二为一,不留一丝痕迹。
不知再如何开口,我只好又重新坐下,环视一圈,抽烟的依旧抽烟,打牌的依旧打牌,聊天的依旧聊天,贴心掖被的时不时要将手搭在被子上按一按。
才坐两分钟,又或许没有两分钟,可能才不到30秒,便觉得脑子缺氧得紧,无法再待下去,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终于逃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不由得深呼吸几口气,迫不及待将肺里的浊气与新鲜的空气置换个遍。
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能够让这一屋子的人吵闹拥挤着,一起待这么长时间。
三
回到外婆家的小院子里,寻了张小凳子坐下,靠在门框上仰头看见黑漆的天空中微弱亮着几颗星。这时,才觉得耳朵和眼睛都得到了清静。
二十五年的岁月里,不是没有参加过葬礼,也不是没有亲人去世,可往往等我到的时候,已经是葬礼仪式的开始。
所瞧见的都是庄严而肃穆的灵柩花圈,每个人都难掩疲惫,我曾经以为那完全是伤心悲痛所致。
反倒是自己,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感觉,好像死亡是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因而有什么可悲伤和惋惜的呢。
每次参加葬礼,看着一堆人哭得死去活来,也只觉得无趣。甚至在爷爷去世的时候,灵柩前跪着的孙子孙女们,虽没有嚎啕大哭,却也动情地掉了泪。
只有我,像个走流程的机器一般,点香、烧纸、磕头、起身,脑子里既没有像电影一般播放爷爷的生前,也不曾有自觉在生命里失去亲人应该要表现得多悲痛。
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天生就是个冷血的人。
“我还说你走哪去了?”许是不见我,外婆寻了回来。
“我觉得那个房间待着太闷了,我就回来了。外婆,你今晚是不是要和他们一起守夜?”
“不守,只是去看看。”
“那外公呢?外公应该要去的吧。”
“你外公?你外公和大外公这两年来吵了好多架,你大外公生病了,到现在,你外公都不进门去看看他。”
“为什么吵呢?”为什么吵,我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了,大概无非也就是因为田土使用和小辈间妯娌兄弟关系的处理意见不同,而发生的争吵。
大外公,因为没有深入接触过,所以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和脾性。但我却知道,外公是一个又犟又倔又要面子的硬脾气,除了外婆,我从没见他向谁服过软。
只是,作为弟弟,外公真的不去看看吗?
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发呆,却是不打算再过去了,哪怕是站在窗户外往里面看一眼,那样的场景都会让我觉得,二十五岁的灵魂会面临窒息的危险。
正当发呆的时候,外公回来了,和外婆说几句话后,进屋将火上的开水壶提了下来,说道:“英英,水热好了,想要睡觉了的话,就自己倒水洗脸洗脚。我过去看看。”
“好,外公……你,要过去看大外公吗?”
“嗯,我过去看一眼。你先睡,不用等我们,你外婆一会儿要过去的话,你就帮我把炉火封了再睡。”
“好……”外公拿着电筒往黑暗中走去,脚步有些急促,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却又忽然觉得,这个最后匆忙去探望的人,才是那个真正的有心人吧。
四
“……怕是就今晚了。”看着外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外婆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抬头看着她,愣了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外婆——也预感到了吗?
我走进屋里,将桌子上堆着的碗收洗干净,又往壶里重新加了水,提到炉火上。五月的夜晚还不算闷热,静谧而安宁,一方小小的窗户将温柔的灯光包裹,窗外便只剩下瞧不清轮廓的无尽黑夜。
穿过堂屋,到了卧房,外婆强制让两个还在看电视的表弟上床睡觉。我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过了,很晚了,两个小屁孩的确该睡了。
正和两个小孩拉扯,上演你跑我追的戏码时,外婆的电话响了,她一边接电话一边吓唬小表弟,“赶紧上床睡觉,不然一会儿耗子就要钻你被窝哦。”
“妈,快点来!他们说我大伯咽气了,已经走了!”是大舅妈。
“你说什么?听不清。”
“我大伯走了!没气了!你快点过来。”
“走了?什么时候?”
“刚刚他们给我打电话说的,你快点过来,我也正在从家里往那边走。”外婆来不及将两个小孩揪上床,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愣了愣,不知该跟着去,还是留在这儿,犹豫间已经看不见外婆的身影了。
可没一会儿外婆又走了回来,我正想问大外公是不是真的走了。
外婆却已先开了口,有些生气,有些无奈,又有些觉得好笑,“咦,不知道你几个舅舅是怎么搞的,根本没事。是你大外公要上厕所,扶着去回来的时候,没扶稳,你大外公摔了,一堆人着急慌忙地围着,这个喊那个叫的,还以为你大外公咽气了。”
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着实有些荒诞,但今晚对很多人来说,终究是个无眠之夜了,他们无眠,等着最终的那个时刻,将心底的煎熬、焦灼和隐隐的期待,牢牢地锁进漫长的黑夜里,不让别人瞧见。
第二天醒来起床时,已经8点了,迷迷糊糊挤了牙膏,站在水龙头边刷牙。看到外婆从小路过来,也不知她昨晚睡没睡。
“外婆……”
“你大外公4点过的时候走了。”
“4点过走了?”
“嗯,我要过去帮忙,你自己热汤热菜吃早饭。”
“好。”
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就和外婆刚才叮嘱自己吃早饭的话没什么区别。可是不管是对于大外公来说,还是对昨晚守了一夜的一众舅舅舅妈来说,无疑都是一种解脱吧。
毕竟,躺在床上的人有自己想说却说不出的痛苦,守在屋子里的人有自己想说却不能说的煎熬,他们都在等待着死亡时刻的到来,这样,大家都能轻松不少。
五
我没留下参加大外公的丧葬礼,按照村里的习俗,灵柩要停放七天,通知所有的亲族好友来祭拜。
我知道,活着的人必定还要操劳丧葬礼仪,招呼一众亲族好友吃喝,他们的辛苦远不止于此,要披麻戴孝,要在仪官的主持下到灵柩面前嘶声裂肺地哭几场,有来哭的亲族好友,还需得扶着陪着再哭一哭。
小时候,我常疑惑为什么来哭灵的人,都特别统一,帕子一捂,便开始嚎啕大哭,有的人功夫深厚,不一会儿便眼泪鼻涕糊在一处,哭得眼睛红肿,而有的人只管低头耸肩,究竟掉没掉眼泪,也瞧不真切。他们嘴里还会念念有词,可我从来就没听清过一句话,问了身旁的长辈,才知道是念叨一些与亡者生前的事,以及自己知道这个消息,是如何如何的悲痛思念。
然后仪官看哭得差不多了,亡者的亲人便开始劝慰,将人拉着出去,接着便是又一批来祭拜的亲友上前来哭。
看他们哭得这么卖力辛苦,冷眼旁观后,我偶尔也会想,大抵也是有几分伤心的吧。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还住在外公家里时,一个炽热的盛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外公去世,被吓哭,急得在几个房间窜来窜去找外公。
外婆笑着安慰我说,“那是因为你外公中午吃太撑了,你才会做这样的梦。”后来,再做这样的梦时,我都拍拍自己胸口,可能是他吃得太撑了。
我想,如果某一天死神降临,他没有像审判官一样问我这一生做了多少好事,又犯了多少错,有什么对不住的人,有什么遗憾,如果他只是问我,用过饭了吗?那我会很高兴。
如若将真心放在平常的每一天,又何苦在死亡前夕戴着面具这样辛苦累人地做弥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