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号长乐老的冯道,是五代乱世时的一个异数。在战国纷争、人人朝不保夕的年代,他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却能游刃有余,历事五代十君,始终都位居高位,成为见证五代历史的活化石。难怪他在临终前写《长乐老自叙》,也不无得意地说: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耶!老而自乐,何乐如之!
然而,这位长乐老人在儒家学说中又是无耻之尤的代表。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违背了儒家从一而终的道德准则,一旦侍奉的皇帝下台,他马上就改换门庭,真是君上待我如初恋 我事君上如前夫。
按照儒家的道德标准,王朝重臣在面临亡国时,即使不能自杀殉节,至少也应该像伯夷叔齐那样,隐居首阳山下,不食周粟。而冯道早年曾效力于燕王刘守光,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先后效力于后唐庄宗、后唐明宗、后唐闵帝、后唐末帝、后晋高祖、后晋出帝、后汉高祖、后汉隐帝、后周太祖、后周世宗十位皇帝,期间还向辽太宗称臣。更有甚者,他在担任后唐闵帝宰相期间,潞王李从珂起兵反叛,闵帝仓皇出逃,身为闵帝宰相的冯道却在京率领文武百官迎立新主。此举尤其为人诟病。
其实,这位长乐老人私德和为官是很值得称道的,尤其是在当时杀人屠夫、贪吏遍地的情况下,冯道的所作所为称得上凤毛麟角。他为人刻苦节俭,和仆人同吃同住,诸将劫掠美女赠送给他,他不能推辞,就先安置到其他地方,代为寻访到家人后再放回去。儒家学者所撰正史中对冯道实施的政策描写甚少,但他在能力范围内所做的扶持民生、提携贤良的举动确实有目共睹,因此,不仅历代帝王在一统天下后都要重用冯道,“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而喜为之偁誉”。举个例子,辽太宗耶律德光灭后晋,问前来朝见的冯道:“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答:“此时的百姓,佛祖再世也救不得,只有皇帝您救得了”当时人都认为契丹不趁这个机会屠杀欺凌中国人,都是由于冯道在辽太宗面前维护得力。只此一言,冯道就可以说有大功于中国了。
五代总共五十多年,北方就换了五个朝代十几个皇帝,乱世之中,武夫吃香,像冯道这样的知识分子,首先要考虑的是挣扎求存,然后就是把所学经世致用。他忠于的不是某个皇帝,而是吾土吾民。这种观念,在儒家学说根深蒂固的皇权观念下,当然是得不到宽容的。所以,在儒家所记录的冯道传记中,由于抱着成见,很多地方就不怎么宽容,比如欧阳修就认为冯道未尝尽到对帝王劝谏的义务,他忘了就在他写的《新五代史冯道传》里就记载了冯道与后唐明宗的一段对话,当时明宗手下献上一个玉杯,明宗很喜欢,拿给冯道看,冯道说:“这当然是个宝贝,但是帝王应该有帝王的宝贝,那就是广施仁义。”明宗在五代帝王里还算个明白人,听了以后嘉奖接受了这个意见,这难道不算劝谏吗?非得像海瑞那样,事先给自己准备好棺材,劝谏时骂得皇帝火冒三丈,这样才算忠臣吗?
冯道虽然位高权重,但在五代这种乱世,有枪才是草头王,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耶律德光问前来朝见的冯道:“你为什么来?”冯道回答:“无城无兵,安敢不来。”说明他对自己的处境有清醒的认识,所以才能留下有为之身,为有为之事。有些事情,就算他想阻止也是阻止不了的。比如潞王造反,冯道率百官迎立。后来周太祖造反,以为冯道也会再重演一下历史,谁知冯道这次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周太祖只好先立了个傀儡,但是不久就废了傀儡自立当皇帝了。凭什么?凭的当然是手中的枪杆子。冯道能改变这个走向吗?当然做不到。
乱世之中的知识分子其实是很少选择的,在挣扎求存的前提下能够稍微舒展一下自己济世救民的抱负,已经算非常有运气了,冯道可以算是这样的幸运儿。但相应的,他们也必须舍弃一些原则,其实说白了,政治家哪有什么原则,差别无非在于后世如何评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