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捡来的少年>
“吟空，这是……是个人？”
“回师傅，弟子在冰谷历练时发现此人，一时不忍，就自作主张，把他给扛回来了……”
“历练时私自捡人，还想带回内舍？你还真是我泠水阁的好徒儿。”
“师傅，吟空是看他年纪尚轻，又浑身泥污血渍，也不知在那冰谷里躺了几天。虽不知他是谁，但瞧着这长鞭并非俗物，定是同道中人，而且他既还有一口气，吟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有点小洁癖的清漪长老嫌弃地瞅了一眼弟子肩头烂抹布一样的那团东西，不情不愿地让出了门：“先带去温泉里泡泡，除去寒气，然后把他送到药观来。”
“是，多谢师傅。”
捡到温檀的这位名叫沈澈，字吟空，是泠水阁清漪长老的关门弟子。
这泠水阁是现存三大门派中最低调的，与其他门派几乎没有往来，现任阁主清漪长老心性纯良却脾气古怪，规定弟子成人时必须要到万物不生、终年无人的冰谷走上一遭，意在磨炼弟子的心志。
沈澈便是在弱冠之年恰好捡到了掉落悬崖两日未死的温氏遗孤。
“嘶……你，你是谁？”
温檀迷迷糊糊地觉得周围暖和了很多，正打算睁眼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的时候，陌生少年俊秀的眉眼晃得他一时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人是鬼。
“在下泠水阁弟子沈澈，字吟空，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见少年醒来，沈澈心里一阵惊喜——真是想不到这人伤成这样还能有力气关心救命恩人是谁。
“我是……我没死？不对，我衣服呢？！”
温檀被沈吟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盯得头皮发麻，一低头才猛地发现自己正被那人稳稳当当的扶在一眼温泉里。
“这个……师傅说要你在温泉里泡泡，等驱散了寒气，师傅会为你医治身上的伤……你我同为男子，不必如此惊讶吧……”
眼见对面那张泥黑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猪肝色，沈澈暗戳戳地担心这人是脑子受了点伤，还是有什么隐疾……
温檀下意识挣开沈吟空的双臂，结果牵涉到了伤口，所在之处的泉水舞出猩红几缕丝带。
“别动别动，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从冰谷带回来的，扶着你不过是怕你昏迷不醒的被淹死，你不乐意，我到岸上等你就是了。”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冰谷……被沈澈这么一提醒，温檀的脑瓜终于开始正常运转：误伤和野、断魂鞭刑、偷盗罪名、酷刑折磨、冰崖围杀，一件一件全部浮现在温檀的眼前，凝作了两粒苦泪。
——泠水阁虽与世无争，但也绝不会收留一个弑杀同门、盗窃至宝的闲云弟子。且他是温氏遗孤，同门师兄弟都相信他生来不是什么正派子弟，如今若是坦白身份，只怕自己即刻就会被扔出泠水阁。
——吟空兄，莫怪温檀，我只是，不想这么憋屈地死掉而已。
“在下萧凌，游侠出身。”温檀勉强想到一个化名，向背朝着他收拾衣物的沈吟空点点头，免得让他听出自己的慌张。
“萧凌兄，你为何会被伤成这样？”
“……路遇强盗，被抢走了财物、打落悬崖。”
“唉，萧凌兄受苦了。不过既然到了泠水阁，沈澈一定会尽力护你周全。”
“嗯……”
温檀哽住了喉咙，装作转身清洗身体，实则哑声痛哭起来——上次有人说要护他，还是十三年前，师尊收养他的那一日。
结果十三年苦心培养，就只换来众人皆嘲师尊，引狼入室……
氤氲的水雾蒸得温檀有些晕眩，一时支持不住，眼前一黑，软软地歪坐到了泉水中。
“萧凌兄？”
沈澈听到水声，转头只看见咕嘟咕嘟的泡泡不断浮上水面，情急之下，坏了不得穿鞋进温泉的规矩，一把抱起温檀，匆匆替他裹上衣服，冲向药观。
——戌时到。
药观里，清漪长老为温檀再三把脉，罕见地皱起了眉头，脸色阴沉。
药，已经敷好，但这人，绝不简单。
“他告诉你他叫萧凌？”
“是，萧凌兄是游侠，不幸遇到强盗，这才跌落悬崖，险些丧命。”
“蠢材！什么样的游侠会中温氏奇毒？什么样的强盗会使闲云剑法？”
“什么？！师傅，这……他是？”
“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温家遗孤，温檀，字凌萧。
“相传这孩子狼心狗肺，弑杀同门，蛊惑师尊，行事狠戾，颇有温家先祖风范。景洪掌门两日前就张贴了通缉令，说他盗窃云流合镯未遂，后来竟私自出逃，还杀害了数名前去劝说的师兄弟。
“这消息既能传到泠水阁，就说明景洪那老小子是真的下了决心要治他于死地。
“现在闲云派四处寻找温檀，我们若救他，就会与闲云派成为对家。
“吟空，你既已捡回他半条命，那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为师劝你还是不要把时间耽搁在这样的败类身上，趁早将他送回溪山去吧。”
“萧凌……温檀怎么说也是温靳前辈的后人，温靳前辈曾救得家母和徒儿的性命。师傅恕罪，吟空不能恩将仇报……”
“你想连累泠水阁吗？”
“弟子不敢……”
沈澈一时不能相信，眼前这个青涩苍白的少年，会是众人口中十恶不赦的狂徒。
而且，恶人怎么会因为一句要护着他的承诺，就偷偷落泪呢……
“你糊涂！”
“啊……嗤……”
温檀突然扭动身子，清峻的五官扭曲成一副狰狞的表情——冰谷两日，寒毒侵体，子时已到，若非虚弱到了极点，温檀不会这么安静。
清漪长老嘴上骂着温檀，此情此景，心里却也有些动摇——这孩子身上新伤叠旧伤，一看就是受过严刑拷打。小小年纪，生扛下九道断魂鞭，为此受“黄粱一梦”折磨，只怕是景洪早就想取他性命，后面的事，多半也是景洪刻意传出来的。
“……他的长鞭呢？”
沈澈默默递上血迹斑斑的长鞭。
令清漪长老心里一惊的是，这鞭上竟有溯丹剑的剑痕。
也就是说，闲云派弟子被害的那日，景洪在场？
——难道，这孩子当日是被蓄意追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