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长老的收留>
“好点了?”
卯时已过,温檀身上终于不再刺痛,勉勉强强睁开了双眼。
“嗯……晚生萧凌,谢过长老。”
“温凌萧,你骗得了我那个缺心眼的徒弟,可骗不了我老头子。
“到底怎么回事?”
“长老……”
温檀浑身一颤,刚刚压下的寒凉又在骨头里翻腾起来。
“放心,之前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是看你这个样子,估计也没有力气作恶。我念你身世可怜,不会把你丢出去,但你若再有半句虚言,一旦我察觉,泠水阁再不容你。”
“多谢长老救命之恩,温檀此生无以为报。”
“我老头子可不稀罕你报恩,况且我救你,是因为沈澈那傻小子不肯看着你丢性命。现在,可愿意讲一讲你身上伤口的来历了吧?”
药观外,沈澈端着药碗,一时不知是该进门还是偷偷蹲墙角听听此人的来历。
“你对我的那个徒弟,放心吗?”清漪长老听得门外的脚步骤然停滞,轻叹一声,冲温檀指指门口,悄然问道。
温檀点点头,想起昨日温泉处的事情,心跳莫名快了一些。
“吟空,药放凉了喝不好,赶紧端进来。”
雕花木门应声打开,沈澈一脸尴尬,答应着加快了脚步。
“喝呗,这么大个人,不用喂了吧。快尝尝我们泠水阁的手艺。”
长老悠悠捋着胡子,翻了个白眼——这俩小子是成心要急死他吗?老年人的好奇心动一次不容易,温檀再不说,他恐怕也要试试“严刑逼供”的法子了……
一上午的时间,温檀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事情交代得干干净净,甚至在长老的要求下起誓:“若有半点虚假,则唔……”
后半句被长老一巴掌拍了回去:“行了行了,我就是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说罢,拂袖而去。
沈澈留下来照顾温檀,心里却为温檀的经历触动,闷闷难受——
幼时,他家在暮山山腰,父亲砍柴,母亲操持家务、做针线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那个不成器的爸爸染上酒瘾,每每烂醉回家,动辄便对他和母亲打骂。
最严重的一次,家里一整日无米下锅,父亲张口就骂他们母子是灾星,不如早早打发了,换些钱财。沈澈至今记得自己躲在大门外,抱着脑袋,想跑走却又担心妈妈。
屋里,父亲血红着眼睛,像疯了一样嘶吼着,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往木柜子上撞。
一下。两下。三下……
“砰、砰、砰……”
母亲竭力压抑着求饶的声音,四岁的他不敢进去。
他裹着黑黢黢的破棉袄,在门外蹲坐了一夜,擦不及的眼泪就被冻在脸颊上。第二天早上,脸上没有任何知觉,用手摸上去才发现皮肉都已经皲裂开,眼睛也肿成了包子。
酒醒后的父亲拿着一包衣物,一脚踹开大门,临走还不忘甩他一巴掌,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跑去。
那一巴掌唤醒了他的神经,疼痛像面具一样糊在他冻僵的脸上,怎么拽都撕扯不下来。他就戴着这样的面具,木木地走进被称为“家”的草棚,试图摇醒地上满脸血渍的妈妈。
他以为,他和妈妈死定了。
但是没有。
温檀的父亲,温靳前辈上山采药,听到他的嘶喊,救了他们,还留下了身上带着的所有钱财。
母亲的性命保住了,但人却变得呆呆傻傻,只会做一些最基本的家务。一年后的清晨,他发现曾经那个抱着他讲故事、哄他喝粥的母亲蜷成小小一团,抱着一捆柴禾倒在了熄灭的炉子旁。
那年他五岁,爬下山,昏昏沉沉地撞进了泠水阁。
清漪长老给了他一口棺材,给了他一碗热饭,给了他一个新“家”。
他明白温檀的苦处,因为自幼失去父母的疼爱,也因为入阁前,曾有乞丐为了半块米糕打断他的左腿。他拖着断腿一路哭,却被反将一军,被指认成抢东西的小无赖。
但是他比温檀幸运了许多:清漪长老待他如父如母,怕他太小被师兄们欺负,就认他做了关门弟子,手把手地指导,督促他修习剑法。
从那之后,他再没有挨过一顿打。
但温檀身上,却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沈澈想象不出,景洪掌门会是怎样的人物,想象不出那个齐三儿是有多狠,才能对自己的师弟下此毒手。
但是同样,他也不敢想象温檀身上的戾气——带着这么重的伤,明知存活无望,却还要凭着一条鞭子,拉上闲云派二十九名弟子做垫背的,就连跌落悬崖都不肯放开攥着鞭子的手……
“喂,想什么呢你?”
温檀轻轻弹了弹沈澈的脑门儿,提醒他走神走得实在太明显了,让自己想忽略都很困难。
“你给我讲讲泠水阁的生存法则好不好,省得哪天我坏了什么规矩,被你们给丢出去了。”温檀小心翼翼地看向沈澈,似乎他下一秒就会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扔出阁门。
沈澈被那双水汪汪的杏眼看得心疼,替他掖好被子,轻轻答道:“你想什么呢,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难道是为了让你出去自生自灭吗?
“放心吧,师傅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心是很好的,不是年节都不允许我们杀生碰荤腥的。而且泠水阁与世隔绝,肯定藏得下你。”
“你们……平时就吃素啊?”
“……”沈澈的心疼变成了一种憋笑的辛苦——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居然还记挂着要吃肉?!
清漪长老回到药观,向两人展示了他深思熟虑后制定的“隐蔽条约”:
1.从今以后,温凌萧改名为萧凌;
2.萧凌从此拜沈澈为师,与其一同习练剑术,不可再在人前用释髓鞭;
3.没有长老允许,萧凌不可出泠水阁。
“拜师?!”
温檀和沈澈同时抗议,一个不愿拜,一个不愿收。
“对,拜、师。沈澈已是我的关门弟子,泠水阁上下人人都知道。你小子要是不拜个师傅,那你就只能以杂役的身份待在这儿,连剑鞘都摸不着。你们俩都好好考虑一下。”
“师傅在上,受弟子萧凌一拜!”
温檀权衡利弊,果断地俯在枕上冲沈澈磕了个响头……
至于其他的,不用长老说,温檀也绝对遵守——想要活下去、弄清当年温家灭门的真相,他必须隐藏起温檀的身影。
这天下,此时肯听他辩白自己的,除了沈澈和清漪长老,恐怕再没有人了。
——也不知道,被他牵连的肇祁师兄和小和临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