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中）

答周道通书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译文］

吴、曾两位年轻人到我这里，跟我详细地说了你恳切向道的心意，我深感欣慰和挂念。像你这样，真的可以称得上是笃信好学的人了。只可惜我正在为家父守丧期间，心情忧伤，未能和他们两个细谈，然而，他们两位也是有志向肯用功的人，每次相见都会感觉到他们学业上的进步；从我的角度而言，我实在不能辜负他们的远道而来的用意，对他们来说，也可说是无负于他们远来的意愿。临走时，我写了这封信表达对你的问候。在这个内心荒诞昏乱，思绪不明的时候，只就你的来信里问到的几个问题，做个简单解释，算是交代。草草几句不太详细，他们两位应该自会向你详细口述的。

批注：

①周道通。名冲，号静庵。常州之宜兴（江苏）人。正德庚午(一五一〇)举人。累任知县而卒，年四十七。阳明讲学于越(一五二四正月)，先生往受业焉见《年谱》）继又从于湛甘泉（参看二〇一条)。当时王、湛二家门人互相长短，先生独疏通其旨。事迹见《明儒学案》卷.一十五（页四下)。“周” 诸本作“问”，误。

②异本《全书》题下有“甲申”二字，即嘉靖三年(一五二四)。是年先生五十三岁，在越。然是年正月，道通方受业。书中有云舂间再承教益。可知此书必在甲申以后。

③吴、曾。不详。

④相。南本、施本、俞本均作“想”。

⑤忧病。嘉靖元年二月，阳明之父龙山公卒。故嘉靖三年尚在守三年之丧之中。

⑥会。应作“曾”。

【一四四】什么才是真正的立志？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译文］

信中说：“‘平常功夫只是立志’，近来对先生的教诲时时加以体察检验，就更加明白了。可是我总也离不开朋友，如果朋友们互相讲习，我的志向才会开阔宏大，才思亦且灵动。但是如果有三五天我没有和朋友互相讲习，志向便变得微弱，遇事就会产生困惑，有时还会忘掉志向。现今我在没有学友讨论的时候，我或静坐，或读书，或逍遥散步，举手投足间都不忘存养这个心志，深刻感觉到心情平和舒适。然而终究不如和朋友一起讲习时那样精神振奋，更有生机。离群独居之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立志呢？”

这番话足以说明你平日里下工夫是有收获的，立志的功夫也大概就是这样，只要每天都坚持，从不间断，等到纯正熟练后自然会感觉不同。大抵我们做学问，最关键的立足点就是立志。之所以会有困惑、遗忘的毛病，也只是还不真实确切。就像好色的人，从来也不会美人当前感觉困惑与忘记，只是因为他好色的欲望更真切罢了。自己哪里痛哪里痒自己一定知道，自己必定会搔痒按摩；既然自己知道痛痒，自己当然就不能不揉挠了，佛家把这叫“方便法门”。必须是自己调整琢磨，别人很难帮上忙，也更没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借鉴的了。

释疑：

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乎人哉。

立志是最根本的，时时不忘志向，便能时时用功，不会懈怠。

人在初学之时，定力不足，往往会被外界事物，内心私欲干扰，而懈怠、散乱。所以可以借助静坐、看书、与朋友讲习等手段来辅助修行。和良师益友在一起，感觉更好，是因为良师益友创造了一个好的环境，在一个好的环境里，就不容易堕落，就更容易上进。

要明白静坐、看书、朋友讲习等都是工具，只有志向才能持之以恒地迈向目标。志向决定了方向和耐力。

心学不是讲事，是讲心，这是我对自己的认识。心是生命之本，“持志如心痛”，真切立志，心就醒了，才能由本而发，使自己的生命绽放开来。

人都是一样的，认识自心，明白自己，生命都可以如开花一般美丽，你的精神力量就会绽放出来，影响别人，影响世界。让人类的生命之花开遍天下，这就是心学的意义，也是中华文化的力量。

传习录逐条精讲摘要：

“生意”的含义就是从心里面往外冒精神力量，这叫生意。功夫也就是这样，只要你这样能保持生意无穷，保持精神和畅，有朋友加持，没朋友加持你都要努力，你别断了线，到了最后，意境就不一样了。

“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重中之重，就是要“立志”。只有自己救自己，自力更生。别人不知道你哪儿痒，谁也替不了谁。

道要是能够给人，人们就给国君，给孩子，道是给不了人的，你还得自己去修，谁修谁得。功夫跟瘙痒、饥饿等，这都得自己成全自己，自力更生。

批注：

①游衍经行。逍遥散步之意。

②离群索居。语出《礼记·檀弓》卷上，第三十五节。

③参见《赠周莹归省序》：永康周莹德纯，尝学于应子元忠。既乃复见阳明子而请益。阳明子曰：“子从应子之所来乎？”曰：“然。”“应子则何以教子？”曰：“无他言也。惟日诲之以希圣希贤之学，毋溺于流俗。且曰：‘斯吾所尝就正于阳明子者也。子而不吾信，则盍亲往焉。’莹以是不远千里而来谒。”曰：“子之来也，犹有所未信乎？”曰：“信之。”曰：“信之而又来，何也？”曰：“未得其方也。”阳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无所事于吾。”周生悚然有间，曰：“先生以应子之故，望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既得之矣，无所事于吾。”周生悚然而起，茫然有间，曰：“莹愚，不得其方，先生毋乃以莹为戏，幸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之自永康而来也，程几何？”曰：“千里而遥。”曰：“远矣，从舟乎？”曰：“从舟而又登陆也。”曰：“劳矣，当兹六月，亦暑乎？”曰：“途之暑特甚也。”曰：“难矣！具资粮，从童仆乎？”曰：“中途而仆病，乃舍贷而行。”曰：“兹益难矣。”曰：“子之来，既远且劳，其难若此也，何不遂返，而必来乎？将亦无有强子者乎？”曰：“莹至于夫子之门，劳苦艰难诚乐之，宁以是而遂返；又俟乎人之强之也乎？”曰：“斯吾所谓子之既得其方也。子之志欲至于吾门也，则遂至于吾门，无假于人。子而志于圣贤之学，有不至于圣贤者乎？而假于人乎？子之舍舟从陆，捐仆贷粮，冒毒暑而来也，则又安所从受之方也？”生跃然起拜曰：“兹乃命之方也已。”(《全书》卷七）王子在此用机锋的方法，教导周莹，成圣之道在于立志和自得。此法以后为罗近溪所发展，在明末产生很大的影响。

净心斋笔录

2023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