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奶
说起吴奶奶,那可真是个苦命的人。一九四八年,丈夫跟着败退的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音信全无。孤儿寡母,举日为艰,她的手脚难免有些不干净。每次从田里回家,扎紧裤腿的免裆裤里总是塞得鼓鼓的。起初乡亲们还算同情,不去跟她计较。可天长日久,大家心里里就开始有怨气了。毕竟那些年,饿肚子的不止她一家。再加上丈夫又是个国民党的外逃军官,每次村里开批斗会,吴奶奶都不会幸免。有一次批斗会上,一个曾骚扰过吴奶奶,却未得过手的赖汉趁机在后边踹了她一脚,吴奶奶从高台上栽了下来,满头满脸都是血。从那以后,她开始记恨起了乡亲们。那些年,吴奶奶稍有不顺心,就会站到大街上,叉着腰,指桑骂槐,骂村里的人黑了良心,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就连她三十多岁的儿子没娶上媳妇,也要怪罪到大家的头上。乡亲们被骂得没了脾气,都远远地躲着她。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远在台湾的吴爷爷突然间来信说,他要回乡了。那天,乡亲们早早地就围在村口迎接衣锦还乡的吴爷爷。等候多时,却迟迟不见有乌黑锃亮的小汽车从远处驶来。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突然一辆公共汽车停了下来,车门“咣当”一开,走下来一个面目清瘦、神色憔悴的老头,顶着一头白发,背了一个帆布包,神情恍惚,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他闪过众人,三步两步地赶到吴奶奶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地喊了一句,“我对不起你呀!”吴奶奶低头一看,突然间脸色绯红地说:“快起来!快起来!你总算回来啦!快跟我家去吧,家还在老地方。”
吴爷爷这次回乡很匆忙,只呆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他是瞒着台湾那边的家人,偷偷回来的。他在台湾那边已有了家室。至于台湾那边的情况,乡亲们很少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吴爷爷带回了多少钱。而具体数目,吴奶奶封得死死的。就连吴叔叔也不肯透露。每当邻居们问起,吴奶奶总是吞吞吐吐,找个话题岔开。
终于有热心的乡亲上门来给吴叔叔提亲了。
“这个老吝啬鬼,老抠门儿,让你儿子继续打光棍吧。我再也不管你家的破事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媒人愤愤地骂着,甩门而去。
一天傍晚,乡亲们收工回家的路上,意外地听到了吴奶奶家里传出了争吵声。乡亲们半是劝架,半是瞧热闹地进去。却见吴叔叔将自己反锁在了里屋。吴奶奶则瘫坐在院子里,拍打着大腿,有上气没下气地哭,“傻孩子呀,你爹他也是个穷人啊,他这辈子能活着回来看看咱娘俩就已经不容易啦,你还求什么呢?”乡亲们面面相觑,露出了难以言表的笑容。
谁也没有料到,半年后那个的冬天,吴叔叔竟莫名其妙地死了。有人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抑郁而死。
整整一个冬天,吴奶奶家的大门紧闭。门口终日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直到来年春天,柳树快要发芽的时候,吴奶奶家的大门才“吱呀”一声,缓缓地开了。吴奶奶手扶着门框,蹒跚着,迈出了大门。就在乡亲们远远地盯着,探视她究竟要干些什么的时候,她却挪动着小脚,走到邻居家的草垛前,抱起了一捆柴草。
“吴婶,又往家里偷柴草了。你不怕挨批吗?”路过的人嘴里笑着,打趣她。吴奶奶却跟聋了似的,木然地抱着柴草,一步一挪地往家里赶。我跟了过去,伸手去接她怀里的柴草,她抬头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松手了。
我把柴草搁进她家的柴房,转身要走。她却示意我等一会儿。她颤巍巍地掀起夹袄的一角,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冰糖。
我张嘴接过了冰糖,笑看着她。她也咧嘴笑了,露出了满嘴的肉色牙床。我看见她肿胀浑浊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