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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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  荫

作者 | 五月十六


槐荫县金鱼街头的一家茶馆里,店小二熟稔地擦拭着桌子,眼角却斜向角落的一张桌子,和落座那里的两个“稀客”:一老一小两个道士。老道士须发皆白,一身洗褪色了的道袍还算干净,颇有些道骨仙风。小道士十二三岁的样子,扛着卷起来的道幡,腰间系着一个小小的槐木匣子,背上还有一长一短两把木剑。

小二联想一下近日茶馆里客人的闲谈,不难猜到这对师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槐荫县。

说来真是咄咄怪事,陈老太爷在县令的位置上多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老来竟然招来了阴物,陈府的下人曾见蜡烛无风而熄,女子啜泣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庭院。类似的怪事持续了半旬之久,后来陈老太爷好似恶疾缠身,无力处理公务,这样一来陈府口风再紧,也有只言片语流出。本地人听了无不为这位清官扼腕叹息。

老道士结了账出门,果然带着少年走向陈府。小二收齐桌上的铜钱,想起擦肩而过的小道士干裂的嘴唇,不由得腹诽:当真是得道高人,怎么连徒弟的一碗茶水也不舍得买?

恐怕也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眯眼看着两人进了陈府,店小二拢了拢袖子,在掌柜的叫骂声中小跑向下一桌客人。

是夜三更,先是瞎了一只眼的打更人看见一道金光从天而降,落到了陈府院落之中,然后半条金鱼街的人都听到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陈府内,面如金纸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收回桃木剑,用黄布轻轻擦拭剑尖。身后的老道士慢吞吞地卷着写有“天师敕令”的道幡,看看左右惊慌的家仆,清了清嗓子:

“行了,祸害已除。”

逃过一劫的家仆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拥着老道士走向堂门。少年看着师傅转了身,将那块黄布悄悄塞进腰间的槐木匣子中,口中念念有词。那个迎回少年的家仆只听懂了几句:

“别着急,慢点吃。”

很难想象这个少年的通玄一剑刚刚让邪灵灰飞烟灭。此刻少年眉眼里的温柔如月下溪流,且细且缓。


三年前,老道士的胡须还没有全变白,小道士也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桃木剑。一老一小晌午进山,走到山腰处突然天色如墨,大雨瓢泼。眼尖的小道士看到了不远处的灯火,两人就摸索着向那户人家走去。好不容易走到近处,老道士停在了小木屋的篱笆外,小道士也愣住了。

小木屋在旁门看来自然是平平无奇,但刚开法眼没多久的小道士也看得出来,有一道障眼法掩去了焦炭似的几根立柱,这明明是火后的余烬。

老道士则直接看到了两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大概是发现障眼法不能骗过这两个落魄道士,恶鬼发出凄厉的尖叫,双双扑向已经开始捻纸作符的老道士。大雨中道士的长袍被“狂风”撕扯飘零,老道士看了一眼自己的傻徒弟,费力地把画好的符纸穿在桃木剑上。

当时刚满十岁的小道士看着一道金光与两道幽幽的鬼火有进有退沿着两人进山的道路远离了“茅屋”,他把眼睛眯得极小也看不清师父去了哪里。冷风顺着不合身的道袍的袖口灌进来,他瑟瑟发抖,右手愈发攥紧师父赠的那张平安符。

背上有丝丝凉意,他身子一僵,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去。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茅屋前的石头上,歪着头看向他,眉眼间笑意盈盈。他往下看,小腿往下便是虚无。

师父曾经讲过,良善的小孩如果早夭却因为某些原因没能走进轮回,没有看到世间积恶的他们就只会保留生前的样貌。想来是变成恶鬼的父母阻拦了她往生的路。

师父也曾经讲过,这些小孩一旦沾染人命,也就变成了恶鬼,照样是为祸一方。

他高高地举起了平安符,向小姑娘走去。


“师父,这恶鬼不对劲儿。”

走在金鱼街道上,昨夜凭借一己之力诛杀恶鬼的小道士一点也开心不起来:“陈太爷一身正气最能辟邪,这些阴物应该躲都躲不及,怎么会有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杀他的蠢货?”

老道士看着个头窜到自己肩膀的少年,仍是像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道:

“没白长个儿。你刚才用的叫做散魂符,配合桃木剑就可以斩散魂魄;也有一种聚魂符,能让恶灵如同飞蛾扑火。”

“有人在陈家角落里贴了这么一张聚魂符,就是要把恶灵引到陈府。为师已经把它烧掉了。”

想到那个身子骨不复硬朗但是仍有一身正气的陈老太爷,少年不由得问到:“那……我们一走了之,要是那人故技重施,陈老太爷不是凶多吉少?”

老道士顿步,欣慰地看向少年:“照理说,除恶务尽。可是找出那个放置符箓的人,可比除一只恶鬼要难许多。放心,为师在陈府四角勾了平安符。”

“世道总是亏欠好人太多。恐怕是陈老太爷的清廉挡了谁的财路,才会有人请这些邪魔外道。太多人只看利益不分对错,有时真比那些恶鬼可恨得多。”

“所以祖师爷说过,蛟龙易斩,人心难测啊。”老道士话闸子一开就收不住了,少年脸色有点怪异。老道士顿了顿接着说:“一般的恶鬼,总要跪在符剑下。几只恶鬼一拥而上,展开道幡压胜,打不过活命总是没问题的。”

“可是道士,终究要和人打交道,恶人可不怕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再抬眼,少年早已一溜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道士也不生气,咂摸咂摸嘴,右手轻轻掐指节,说:“命里该有此劫,只是苦了你。”压了十几年的馋虫大动,老道士举头望天,“这个时候应该有酒啊!”

少年左拐右拐到偏僻的角落,轻轻地打开槐木盒子。她立即飘出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作欢呼状。三年来小道士偷偷地喂了许多灵魂碎片,她的容颜不再停驻在死时,少女的身段逐渐出挑,清丽而纯粹的笑脸让她不像是孤魂野鬼,更像是仙女下凡。

矮少年一头的她想要挂在少年肩膀上,如凝霜雪的手臂却还是一穿而过。她耷拉着脑袋。


小道士的心跳得好快。

赶在宵禁前他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袍,在店里他满心欢喜地穿上道袍,戴上崭新的鱼尾冠,想着师父一定会乐呵呵的让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没完没了的“想当年”。可是回到客栈,师傅不见踪影,道幡木剑符纸却都不见少。

槐木盒子也不见了。

他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找下去,手心里的汗把平安符浸湿了。三年前女孩扑向高举平安符的他,点点金光覆盖着他,女孩身上冒出青烟。雨中有轻轻的啜泣声,她只是伸出双臂想要一个拥抱。遍体鳞伤的师父蹒跚着回来的时候,他的腰间多了一个小小的槐木盒子。

槐者,木鬼也,聚敛阴气,是滋养魂体的不二选择。这些也是师傅教的。师父只是在等他做一个选择,可他放不下。

跑过下一个转角,他看到瑟瑟发抖的她和血泊中的师父。那件洗到褪色的道袍浸泡在血水里,少女神色慌乱地向他伸出手,原本碰不到实物的双手此时却沾染了点点猩红,在她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师父死了。

这个老人今天上午刚刚告诉他,陈府的酬金一半用来做他的新道袍和鱼尾冠。“我的徒弟可以独当一面了,应该有一身像样的行头。”

这个老人总是骂他笨手笨脚,路途上生火做饭,洗衣编鞋的活儿都不用他这个徒弟出太多力气。“我一天不死,这些事就轮不着你来做,安心画符去!”

这个老人喜欢吹嘘自己年轻时迷倒了多少多少姑娘,“可惜除魔卫道,一不小心就会送命,那些姑娘不值得为我浪费光阴。”说到这里他总会摸摸自己的胡子,“不过老来倒是收了个好徒弟,谈不上孤独终老。”笑意盈盈。

更早一些,老人蹲在他面前,问他能不能吃苦。爹娘死在匪人手上的他哭着使劲点头,然后老道士的身后就多了一个没有木剑高的抱剑童子。

转眼间他有了自己的道袍,木剑别在腰间,头顶着崭新的鱼尾冠,成了一个会让年轻小娘回头再回头的俊俏道士,老人却倒在了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他一脚踏碎槐木盒子,背起老人的尸体走出巷子。

“我早该想到,毁去你父母生魂的仇你怎么会记不得。”

“我以为,等你温养到能触碰实物的时候,你也会给师父一个拥抱。”

“再次相逢,要你魂飞魄散。”

少女蹲在槐木碎片上泪流满面,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金鱼街的茶馆里,店小二正在收拾客人们丢在犄角旮旯的瓜子壳。掌柜的拨弄算盘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声轻于一声,店小二回头望去,看见掌柜的竟然趴在账本上沉沉睡去。

一阵风吹过,茶馆的灯笼渐次熄灭,店小二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他握紧了手中的扫帚。

宵禁后巡街的几个衙役发现茶馆早早地关紧了大门,只当是掌柜的家中有事,他们望见有人在宵禁后出现在街头,快步迎上去准备问责。远远地可以看见一顶鱼尾冠。

茶馆里破碎瓷器四处飞舞着,“熟睡”的掌柜浑然未觉,店小二挥舞着扫帚,出乎意料的势大力沉,碎瓷器只是划破了他的衣角。但是瓷器碎片不断增多,似乎非要把他当场绞杀不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真当爷治不了你吗?”店小二伸手入怀中,脸上有阴恻恻的笑容。

趁着他单手持扫帚的空当,碎瓷片像暴风雪一般卷去,少女突然现身在店小二面前,吓得他手头的动作一滞,一片雪白便轻轻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叮叮咚咚,碎瓷片落地的声音清脆。少女低头,看到一截剑尖。

她踉跄转身,脸上却有笑意。沾染了一条人命的她指甲缓缓变长,脸色开始发青,她还是笑着平张开双臂。

就像那时初见,只不过这次少年没有收起平安符给她一个笑脸,只是递出一剑又一剑,直到她魂飞魄散。

年轻道士接住从她手中掉落的东西,是常见的配饰上的流苏。

倒在地上的店小二衣衫凌乱,腰间露出的玉佩下少了一串流苏,像是不久前被人揪了下来。而他的左手中握着一张没能挥出去的散魂符。

鱼贯而入的衙役们只看见那个道士丢了桃木剑,紧咬着嘴唇,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站在那里。

像是要用力的,用力的,抱住什么人。


溪水潺潺。

下游有个戴着鱼尾冠的道士细心洗涤着自己的道袍,不知不觉也跟了自己七年之久,就算前一段时间皇帝老儿赐他一身黄紫道袍,他也只是束之高阁。

习惯了江湖的人,总是没办法欣赏庙堂的风景。

七年。他在泰山看过紫气东来,在南海看过潮打千礁,遇妖邪时除妖邪,有蛟龙处斩蛟龙。原本光洁的下巴上也有了胡茬,清澈的目光逐渐深邃,反而更能勾走一些痴迷才子佳人小说的女子的魂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想要做他的弟子或道侣的人如过江之鲫,可他总是面有难色委婉拒绝。想到这里他低头浅笑。

魂飞魄散,仅剩一缕残魂能投胎的可谓万中无一;成了恶灵,再世还能觉醒记忆的更是万中无一。

他在等一个奇迹。

下山之后,遇到一条小河。他弯腰给自己的道袍绾了个结,抬头却看见一双赤脚,猛地直起身子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笑脸。她的酒窝里装着十里春风。他欲语还休的时候,小姑娘不怕生地走近了,三下五除二解开那个丑丑的结,又重新绾得漂漂亮亮的。

道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槐木盒子,乍一看很普通的盒子却有着细细的裂纹,像是被人毁坏了又被耐心补好。小姑娘茫然地看着这个盒子,往后退了半步。他眼角划过一丝黯然,然后道了声谢谢,与她擦肩而过。却听得小姑娘清了清嗓子,一声坏笑:

“小道士,你还欠我一个拥抱。”

清风吹拂过,小河上波光粼粼。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挂在道士背上,赌气似地踩了踩他腰间的桃木剑。“哇你这个胡子扎人得很,刮掉吧刮掉吧,不然老了像那个老头子,我就不喜欢你了。”

“那天夜里老头子和我讲了不少他年轻时候的风流事儿,这些年你一个人,不会也像他说的那样四处留情吧?”

“我还是觉得你不会说话的时候可爱些。”

他眼神清澈如少年。


_THE END_


作者简介:五月十六,一个没有留任何简介的神秘作者。

故事梗概:三年前小道士救下了一个纯洁的小女孩的灵魂,养护在槐木盒子中,之后的一场风波中小道士误以为女孩杀死了自己的师父,一怒之下踩碎了盒子,女孩惩罚了真正的凶手后魂飞魄散,七年后小道士借修好的槐木盒子与女孩的转世相认。

写作初衷:古人相信槐木可以滋养灵魂,荫字可以引申为庇护。我想写一个关于道士和孤魂的故事,讲一个槐木盒子庇护了两个纯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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