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巷口那家早点铺子就冒了烟。油锅滋啦滋啦响,油条在热油里翻着跟头,炸得金黄酥脆。老张头蹲在门口,手里捏着半截烟,烟灰都快堆成小山了,也不见他弹。他眯着眼看街角,等他闺女骑那辆掉了漆的自行车来拿早点。这习惯,一坚持就是二十多年。
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小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慢,巴望着快点长大,能自己挣钱,能自己做主。可真到了能自己做主的年纪,又开始怀念小时候。那时候,一块糖能甜一整天,一场露天电影能激动好几天。夏天的傍晚,街坊邻居都搬着小板凳坐在巷口乘凉,摇着蒲扇,讲着那些听过八百遍的老故事。谁家孩子考了满分,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老头又走了……这些事,像巷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一茬一茬地落,又一茬一茬地长。
我小时候最怕下雨。不是怕打雷,是怕我妈又要翻箱倒柜找那双补了又补的雨靴。那靴子,底都快和鞋面分家了,我妈总说:“再穿穿,还能穿。”后来我工作了,给她买了双新雨靴,亮黄色的,特精神。她试了试,笑着说:“太新了,舍不得穿。”结果那双新靴子一直搁在鞋柜最里头,她还是穿那双旧的,只是旧的那双,被她偷偷藏进了柜子最深处。
前阵子回老家,发现我妈的头发全白了。不是一点点白,是那种从根儿到梢都白透了的白。我蹲在她跟前,想给她拔几根白头发,她躲着不让,笑着说:“拔了也白搭,明天又长出来。”我鼻子一酸,没敢抬头。她那双手,以前又白又嫩,现在全是裂口和老茧。我小时候调皮,她打我,那手拍在屁股上,又疼又响。现在那手拍在我肩上,轻飘飘的,像片落叶。
人老了,话就多了。我妈总爱翻旧账,说我小时候怎么怎么淘,怎么怎么气她。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来。我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她不知道,我多想再淘一次,再让她气一次,再听她骂我一句“小兔崽子”。
街坊王婶前年走了。她儿子在外地,好几年没回来。走的那天,就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全家福。我帮忙收拾东西,发现她枕头底下压着一摞信,全是她写给她儿子的,一封都没寄出去。信里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菜价涨了,老李头的狗又跑丢了,她种的那盆月季开花了……最后一页写着:“儿子,妈想你了,可别怪妈老是给你添麻烦。”
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图儿女出息?图自己享福?我看都不是。图的就是个念想,图的就是有人记得你,有人牵挂你。就像我妈,图的就是我平平安安,图的就是我过年能回家吃顿饺子。她不在乎我挣多少钱,当多大官,她就想知道,她儿子还活着,活得挺好。
前两天,我那辆破自行车又坏了。链条掉了,蹬不动。我蹲在路边修,满手油污。一个小孩跑过来,指着我的车说:“叔叔,你的车好破啊!”我抬头看他,他一脸天真,没半点恶意。我笑了笑,说:“是啊,是挺破的。可它陪我好多年了,舍不得扔。”小孩似懂非懂地走了。我继续修车,心里却想,这车是破,可它载过我上班,载过我去医院看我妈,载过我满城跑着给客户送材料。它身上的每一道划痕,都是一段日子。
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一粥一饭,一针一线,一哭一笑。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轰轰烈烈。有的只是锅碗瓢盆的叮当,有的只是柴米油盐的算计,有的只是生老病死的无奈。可正是这些琐碎,这些平凡,才把人牢牢地钉在了地上,让你知道,你活着,你爱着,你痛着,你舍不得。
昨儿晚上,我又梦见我妈了。梦里她还年轻,头发黑亮,站在灶台前给我煮面条。我喊她,她回头一笑,说:“饿了吧?马上就好。”我多想冲过去抱住她,可梦醒了,只有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在枕头上。
人这一生,走着走着就散了,爱着爱着就老了,等着等着就没了。可那些爱,那些牵挂,那些说不出口的“我想你了”,都藏在了巷口的早点铺子里,藏在了那双舍不得穿的新雨靴里,藏在了没寄出的信里,藏在了破自行车的链条里,藏在了每一个梦里。
天又亮了。早点铺子的烟又冒起来了。老张头还在蹲着,等他闺女。而我,也该给我妈打个电话了。就问问她,今天吃啥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