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拉得住沙狄,无论是伍道祖还是我。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或许心理上早有防备,反映在行动上就是来不及。我心里大声呼喊着,却说不出话来,伸出的手凝固在空气中。伍道祖恨恨骂了一句,探着身子往下看。
没有坠落声,沙狄无声无息地跳进了黑洞底下的暗河。
那边,连老张也禁不住惊呼起来。女孩子们反应过来时,都悲痛地哭喊着。她们走向伍道祖和我。
“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呀?”俞小蛮号啕大哭着问,并不寄望有人回应她,“看看有没有办法救他,快救救他吧!”
老张小心挪动脚步,想尽量看清楚一点下面的情况,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静下来,才可能听见隐约的流水声。他对着她们几个摇摇头,神情肃穆。
“都尽力了,我们扳不回他的决心,”伍道祖说,“往好里想吧,也许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这里留不住他。”
“能不能不要这么冷血!”俞小蛮少见地责怪伍道祖,“你们说的那一套东西,骗自己相信就好了。真要有另外一个时空,我立马也跳下去!”
如果真有另外一个时空,她以为跳下去就可以到达。那是不可能的。被选定和主动冒进是两回事,结果不会一样。假如放弃就能跨越,岂不是太简单了,都跳下去就好。
不能那样理解。沙狄极有可能产生了基础性偏差,误认为结束即为新生,再或者在绝境边缘会出现一道暗门送他出去,他才敢无惧地迎接毁灭。他不是颜子回,命运之手并没有伸向他。
冥冥中那个呓语般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他对我说:
“当你决定进来时,结局已经写好。任何阻止都是徒劳的,因为只有人的意念是命运也不能把控的。你后悔吗?”
“要是听你的不进来,省略掉好奇心,他还会走这一步吗?你实实在在地告诉我吧。”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没有办法挽留。不管哪一种选择,他都会在此时给出结论,不过不会当着你的面罢了。他希望能走颜子回的路,可惜只配做一颗弃子。这盘棋不需要他了。”
“如果是盘棋,是谁在下这盘棋呢?”
“你希望是谁?可不可能是我?”
“出来呀!你他妈是谁?”我在心里暴怒了。
“看来你不想知道沙狄的最终归宿,”他慢悠悠地说。
“不是说他只是一颗弃子吗?你说,他并没有淹灭在黑暗的河流中?”
“弃子只表示这局棋不需要他了,难道不能在其它局内复活吗?”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声音随即消失了。
看着伍道祖,我微微笑了一下。他问我:
“这么说他有希望?”
我点头,眼睛里还有些许涩涩的感觉。我说:
“是的,我们要揭过关于他的一页。放开手才是对他的尊重,因为我们左右不了命运。接下来我们还得继续前进,在落入暗夜之前,目标只有一个。”
俞小蛮停止不了她的悲伤,她说:
“你们还有心思找目标!是从来没有把他当回事吗?”
“听你的意思,我们该呼天抢地一翻,夹着尾巴转回去?”我问俞小蛮,“对一个人重视与否是看内心,而不是表面。没有人敢说跟沙狄的关系好过我。他真要是死了,我心里面会破个洞!”
“力夫,你说他不会死?”蒋和珍惊喜地问我,一脸的泪花。
“我要大家暂时忘掉他来过这里,他一直都在外面,甚至在战场上,那是他的期望。无论我们多么舍不得,他都不应该停留在这里。继续吧,我要给大家印证时间的概念。”
戴兰含着眼泪问我:
“印证时间的方法有一百种,你为什么非得跑去密林那边印证?沙狄本来是不应该出事的,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你还要说他跟颜子回一样,是去了另外一个空间吗?他的眼神是多么绝望啊!”
“他说他要去上海,”我感觉自己刹那间有些虚弱困倦,但是不想再说安慰他人的话了,“但愿暗河直接通向黄浦江吧,或者有道门打开,他一步就走过去了,眼睛一睁是上海。”
“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戴兰接着问我。
“凭什么不相信?你聪明,请指出我推断中的漏洞,要是能够让我无力反驳,我真服了你!没话说了吧。是的,我希望能够那样,沙狄在暗河中飘流着,就将溺毙的瞬间他落在了黄浦江的岸边。难道你不期待这样的好结局?那也是沙狄的梦想啊!”
“不如说是你的白日梦,”戴兰冷冷地说。
“是不是必须有两个不同的我站在你面前,你才会相信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先冷静冷静再说,”我长吁了一口气,按压着火气说,“那么多的不正常现象你也都见到了,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按照所谓的正常思维,你怎么解释发生在大家眼前的各种现象?根本说不通!有时候我们该学会反向推导,才能看清问题的本质。”
“你真的看见到另一个我?”
“假的!我闹着玩啊。”
“没有,这跟怀疑没关系,我知道你断然不会说谎。我只是想问问你,看看你的表情是怎样的。你不必回答。”
这就奇怪了,既然如此信任我,还喋喋不休地问什么呢!我的表情比我的语言更加值得信赖吗?
群体再次缩小,七个人变成了六个人。我希望到此为止,不要再少任何一个人,要出去必须一起出去。
除了蒋和珍还是愁容满面,我们都尽快调整好了心情。没人知道断崖上方会是什么情况,会不会依旧遇见没有尽头的茂密森林。我们相互助力攀援着,不敢说丧气的话。
就像戴兰的预感一样,攀上断崖后,眼前豁然开朗,密林的出口像一扇洞开的大门迎接着我们。和进口处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几棵大树之间留置出一块空地,地面上全是密集纠结的树根,树根的缝隙间偶尔爬过几只虫子。
我们走出了密林。山腰上树林稀疏,低矮的灌木丛生,裸露的岩石在这里极为少见,几乎全被青草和地衣所覆盖。天空的颜色显得明亮了一点点,还是不透明,看不到一丝蓝色。山峰在远处矗立,不让人靠近的疏远感。在三五棵扭曲的松树旁边,妖娆盛开着一大丛鲜红的野百合花。是的,是鲜红色的花,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蓝色系。
记得故乡的山林中,也有这样的红色百合花,在春夏交接的季节里,静静绽放于丛林之下,像一支支热情的火把。清凉的风绕过峡谷,吹动了林间的一切枝叶,象是要唤醒群山,以最隆重的仪式迎接远方的归客。我本是属于故乡山野的孩子,不意成为一个失落的游魂。
胸口的痛感让我眉头紧锁,但只是一霎时的感觉,很快就恢复常态。我抚摸着胸前,试试心跳有些激烈。
这是不自觉的行为,却引起了伍道祖的注意。他学着我的动作做了一遍,笑了笑,跟我说:
“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自己变成假的了。”
“只要睁开眼看得见,就是真的。否则,都是虚幻。刚才想到了湖北老家,我这儿感觉抽蓄了一下,有些疼。”
我习惯走神,随时都有可能,看着眼前的事就想到了从前的事,由眼中的某个人也会想到脑子里的某个人。即使在说话的间隙,不管面对哪个人,这习惯都改不掉。当然,我不说出来,也算不得坏习惯。但是导致我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大小也是个问题。
比如我在出神想事时,他们说什么话,一句也不会进入我的耳朵。沉浸在这种时刻,往往也令我觉得心神安宁。
伍道祖不一样,在一群人中,他有能力同时记下每个人说的话,以及他们的神情、话语想要表达的意图。然后他会过滤,筛选出他认为有价值的。在这点上,我不得不佩服。
环顾四周,伍道祖和我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刚刚大家只顾着沉浸在失去沙狄的震惊中,以及走出密林的不可言说的奇怪体会中,这时才想起来,我们走出林子后再也没有看见烟柱了。凡是目光所及,没有浓黑烟柱的踪影,更不提坠毁的飞机残骸。山腰上林木自在,草石太平。
这该怎么解释呢?我沉默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脑海里翻滚起各种想法和推测。此刻我不允许自己思维混乱。
往上确定了一个高点,向下看山谷,密林环绕之中,山谷间云遮雾罩,一片浓烈的翠绿,连我们的房子也不得见。一大群白色的鸟飞过林端,花瓣一般飘落在一棵大树上。这是久违的美丽景象,是不可能呈现在梦中的景象。
小时候,我总是做那样的梦,如同孔雀蓝泅散在一缸清水中的梦境,幽深曲折,使人自甘沉溺。小男孩幻化成一尾孑孓,浮游在幽暗的蓝海中,不惧以渺小对峙浩瀚宏大。所有擦肩而过的事物都是巨鲸般恐怖的存在,他能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快乐地无视而过,既然每一座山都无法撼动,举止优雅地绕行就好。印象清晰的并不是渊薮般的恐惧,而是如影随形的深蓝,可以吞没整个世界。
蔓延至此已经不可再见。眼前是理想中的山河,该有的一应俱全,画面那么真切而灵动。没有飞机残骸,也没有圆桶一样的黑色烟柱。
我问伍道祖:
“你可曾做过这样真实可触的梦?”
伍道祖说:
“关键是我很少做梦,就算做过梦,立马也忘了。这是不是说,我们真的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看来你完全认可我的观点了,很好!”我看着密林说,“那里是交叉点之一,揉杂着多个不同时空。记住,是多个,不仅仅只有两个或者三个。这样,什么怪事都容易理解了。”
“那我们还回得去山谷吗?”戴兰问,“要是在某个岔道搞错了怎么办?”
大家都看着我,似乎都开始担心起这个问题。我不假思索地说:
“理论上是可能的,但应该不会。他不会出差错的。”
“他是谁?”俞小蛮问。
“姑且叫他命运吧,”我望着远处的山峰,“就是命运。”
光线忽然变了,暗夜像暴风雨一样压面而来。
必须赶紧回撤,我认为密林以下是绝对安全的。大家跟着我跑进了密林。趁着幽微的光,我们不断前行。再也没有断崖,没有黑洞,一路平安无事。不敢置信的是,似乎转眼间,我们就走出了密林,回到了山谷。
山谷中央的房屋静卧着,遥遥可见,好像在等待着我们的归来。竟然有股温暖的感觉在心里涌现,象极了家的味道。
小祖一路领先地跑在前面,对回家的路径熟悉得不得了。我就着昏暗的日光观察着四下里,除了那些蓝色花朵已经凋零,真的看不出这回有多大变化。她们也在关心鸡和鸡蛋的事情,急于看见现在的鸡舍。
暗夜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