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记忆深处,就镌刻着一个字:冷!
一交深秋,风慢慢开始冷硬起来,刮得脸疼手僵;苦楝树、香椿树的叶子纷纷飘落;曾经绿得发紫的金钱草、青莲光、朱麻头,纷纷踡缩着身体,引以为傲的绿色叶茎,象洗涤过多的外套,越发变得焦黄而枯燥,显得肃杀且落寞。
山里的孩子天性野,再冷的天,家里也圈不住。雪地里撒丫子玩,玩到饿了才想到回家。鞋袜和裤腿时常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免不了要挨母亲一顿训斥。那时家的穷,里里外外就这一身衣服,哪里找得到替换的!就赶紧脱下来,光溜溜的缩进被窝里,盖上破棉被,老老实实地踡缩在被笼里。
母亲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边训斥着边麻利地生起火炉的火,柴火窜起旺旺的火苗,热量立即充盈土屋,暖意就从被缝里顺着脚杆和屁股往上窜。鞋子摆在火炉沿边烤着,裤袜晾在椅背上烘着。母亲一边做着午饭,一边不忘叫我把鞋子、衣袜翻过来烤烤。待母亲忙完这一切,就会发现我竟然睡着了。而鞋子和衣服时有烤焦。母亲无奈,只得拿起针线,又缝缝补补起来。
晚上,一家人围桌吃饭。在以素食为主的桌上,偶尔也会有一碗白菜酱豆豉炒猪肉,虽然猪肉只是个点缀,但那几片猪肉却是我们四季的企盼,更是母亲想方设法满足我们味蕾的诱惑和深爱。
我们家在陕南,猪肉除了炒着吃,偶尔也会炖着吃。炖肉不用糖煎,没了南方的甜味。也不用红椒炖,没了北方的辛辣。先用菜子油煎炸肉块,再配上辣椒和老南瓜(也有用萝卜的),放在热气腾腾的瓦锅里蒸。
瓦锅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的热气,旋转着,飘荡着,热气扑面,香气扑鼻,温暖得让人沉醉。夹一片红肉放到嘴里,红肉带着淋漓的汤汁,不自觉地顺口而入,鲜嫩、滑腻,再加上外焦里嫩的特殊口感,直击我的每一根味觉神经,一种满满的幸福感便回荡在我的心间。
如此烹饪的红肉,碗底必有半碗肉汤,香辣的豆鼓鲜味徘徊在每一个味蕾之间,让我顿觉酣畅淋漓。来一大碗苞谷米饭,舀一勺鲜辣浓汤,拌几根时令蔬菜,青爽交杂着肉腻的香辣便毫不保留地向我袭来,从口腔一直灌向脾胃,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饭后,打着饱嗝再来一瓢温开水,幸福得简直一塌糊涂,真的是给个神仙做也不换的惬意啊。
那时候,虽然日子清贫,可总有些东西让我惊喜和陶醉。小时候偶尔也会感冒发烧和咳嗽。父母们就把打满白霜的柿子饼放在铁铲里用香油煎,柿饼和着麻油在炉火上烤上一会,便有浓浓的香味不断地飘出,唾液腺跟着活跃起来,我不停地吞口水,等到一面烤成焦黄,再翻过来烤另一面。一会儿的功夫,柿饼烤熟了。母亲把结着金黄壳子的柿饼,一撕两半,塞给我和四弟。我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热乎乎香喷喷软糯糯,好吃得不要不要的,生活也就香飘四溢了。
上学后,我喜欢捧一本书坐在火炉边诵读,这时,炉火正旺,它以它的体温温暖着我。读到会心之处,忽然炉子里砰砰爆上几声,像是为我欢呼。炉子上经常吊着一把冒着热气的吊罐或水壶,我有意无意间静听着咝咝的哨音,从低吟浅唱到婉转悠扬,直到水花翻滚热浪沸腾。白色的水蒸气在屋子里婷婷袅袅,缭绕弥漫。
我喜欢在炉火最旺时,看炉里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带着红色的特质和蓝色的神韵,自燃烧处涌出,热烈地舞动着,不停地升腾着,清泉般纯净,丝绸般滑爽,光影交错,婀娜多姿,神奇美妙而浪漫,它不仅使人触感上感到温暖,而且透过视觉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种启示与希望的闪光,勾引出多少梦幻般的思绪。许多童年的梦想,不作边际的期待,就在这暖暖的炉火里突然萌生。
冬日里天黑的早,晚上的时间显得漫长。晚饭后,忙完繁琐家务,饲喂完家畜家禽,一家人围着一炉柴火,守着一盏煤油灯,悠闲自在地享受着炉火的温暖。大人们便东家婆媳,西家姑嫂,前村后院地拉家常。十里八村的陈谷子烂芝麻事总也道不尽说不完。父亲偶尔会喝几口自酿的甘庶酒,绘声绘色地讲些他历经的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过往;叙说一个大家庭绵延、发展和辉煌的历史。高兴时,母亲也会讲些有趣的民间故事给我们听。一家人,说着笑着,吃着喝着,特别温馨美好,特别富有诗意。很有围炉夜话的味道,正如汪曾祺老先生所描述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近邻也有吃过晚饭出来窜门的。毫不见外,进了屋,自家人一般,火炉边一坐,天南地北地跟着话头儿大声大气就说开了。如果来人会抽烟,父亲便会递支烟,不是红豆、长板坡,就是隆中、祝尔糠牌子的;在炭火上戳一下,便神仙般地喷云吐雾了。
客人一来,母亲就起身去灶台上炒了碗盐黄豆,热气腾腾地拿来放在吊罐盖上,父亲就和客人就着盐黄豆下酒,快意憇畅地推杯换盏,空气中立即弥漫起快乐与融洽。母亲好客,父亲好酒。客人便也不拘泥,能吃就吃,能喝就喝。喝着茶酒,唠唠地里作物,盘算一年的收成,侃谈人世间的是非曲直,说得很世故很苍桑,时不时再点燃一支烟,就有了“兼然幽兴处,院里满茶烟”的意境。听大人们谈话,让我知道了许多家以外的事情。故乡的炉火,既让我们温暖过冬,又让我在漫漫的冬夜里增长了见识,有了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