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诸弟【998】2024-8-15(2)
致诸弟
道光二十八年1848十二月初十日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左右:
十一月十四发第十四号家信,不知收到否?十二月初九接到家中十月十二一信(内有酒药)、十一月初一日、初十日一信,具悉一切。
家中改屋,有与我意见相同之处。我于前次信内曾将全屋图寄归,想已收到。家中既已改妥,则不必依我之图矣。但三角丘之路必须改于檀山嘴下,而于三角丘密种竹木。此我画图之要嘱,望诸弟禀告堂上,急急行之。家中改房,亦有不与我其合意者,已成则不必再改。但六弟房改在炉子内,此系内外往来之屋,欲其通气,不欲閟bi(古同闭,古通秘)塞,余意以为不可,不若以长横屋上半节间断作房为妥(连间两隔。下半节作横屋客坐,中间一节作过道,上半节作房)。内茅房在石柱屋后,亦嫌太远,不如于季洪房外高磡kan(山崖)打进去七八尺(即旧茅房沟对过之磡,若打进去丈余,则与上首粟树处同宽),既可起茅房、澡堂,而后边地面宽宏,家有喜事,碗盏、菜货亦有地安置,不至局促,不知可否?
家中丽参已完,明春得便即寄。彭十九之寿屏,亦准明春寄到。此间事务甚多,我又多病,是以迟迟。
澄弟办贼,甚快人心。然必使其亲房人等知我家是图地方安静,不是为一家逞势张威,庶人人畏我之威,而不恨我之太恶。贼既办后,不特面上不可露得意之声色,即心中亦必存一番哀矜的意思。诸弟人人当留心也。
罗芸皋坐东皋,求我援引,此刻想已无及矣(我想写一信与师令及伍府尊,此次又赶不及)。且如何援引之法,须写信告我。渠qu(古义为他)前年存银二十二两在我处,昨托张楠皆带交还渠。张言途中要借用,我已答应,嘱渠到家即办交邵阳彭筱房转寄芸皋,并作书告筱房矣,明春可问芸皋看收到否?征一表叔在我家教读甚好,此次未写信请安,诸弟为我转达。张豆付(和尚之称如此)写信寄南,殊为可恶!我付之不理,若并未接到此信者然,渠亦无如之何。
同乡周荇xing(一种水草,可入药)农之鲍石卿前与六弟交游,近因在妓女家饮酒(十一月初六日荇农之母生日,席散鲍即出游),提督府捉去交刑部革去供事。而荇农、荻舟尚游荡不畏法,真可怪也!
余近日常有目疾,余俱康泰。内人及二二四女皆平安,小儿甚胖大。西席庞公拟十一回家,正月办来,将请李笔峰代馆。宋芗宾在道上仆跌断腿(宋有与六弟信),五十余天始抵樊城(现湖北襄阳市樊城区,2800年的历史文化名城),大可悯也。余不一一。
国藩手草
评点:京师官员吃花酒
家中改屋,远在京城做官的曾氏很重视:既在事前寄改屋图纸至家,又在此信中一再提到种竹及对六弟房的意见,连茅房起在何处,都指出了具体的地方。想必今天任何一个在外做事的兄长,都不可能对自己的农家老屋的改造,投入如此大的关注。这是不是说现在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曾氏这样细心负责的兄长了?不是的。此中的关键在于,人们的习俗和观念有了大的变化。那个时候,老家就是人的根,不管你在外面做多久多大的官,到老了,都得回到老家来,这就叫做叶落归根。此外,宦海多险,说不定哪天被人一纸弹劾,削职回籍,也得回老家。还有,父母死了,要守制三年,那时一定要回老家的。回老家得住屋,故家中改屋,四千里外的朝廷大员予以真切的关注,便不奇怪。
所谓办贼,便是维护乡里四邻的社会治安,打击的主要对象为抢劫偷盗之人。在前选家书评点中,我们曾经分析过曾氏的戚族十年来衰败不少。这说明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即十年来由于各种原因的综合,中国南方农村经济的凋敝,造成的结果是小康之家破落,原本贫穷之家更难以度日。他们如何生存呢?通常是弱者外出乞讨,强者铤而走险。“贼”之多,其源在此。
维护邻里的事,常常由当地的富户绅家出面组织。在曾氏的家乡荷叶一带,无疑曾家是首户,曾家的实际当家人是四爷澄侯。这位四爷是个读书不成,却热心出风头的人,做办贼的头领自然合他的心意。熟谙乡村情形的曾氏知道,这“办贼”一事中间名堂甚多,故曾氏告诫他:“不特面上不可露得意之声色,即心中亦必存一番哀矜的意思。”严格地说起来,这实在有点虚伪:既然“哀矜”,又何必去“办”?这中间有很复杂的因素在内,一两句话是说不明白的。大约曾氏深知其弟,要制止他完全不参与也做不到,故姑且劝他减杀一点表面上的得色(得意的神色),以求不太招人嫉恨。六月份的家信中劝四弟“不贪财,不失信,不自是(自以为是)”三条,也是有意敲敲他近来有点热昏的头。
关于京官在妓院吃花酒被抓的事,曾氏在本年十一月家书中也提到过,说近日一刑部主事(主事为六部司官中的低级官员,其品级为正六品。主要负责处理日常公文和消息的上传下达)、一户部主事、一广西提塘(清代各省设于京城,负责往来递送公文),因此被提督府锁拿交刑部治罪。这次又提到一个名叫鲍石卿的供事被捉去。于此可知,尽管京师妓院林立,八大胡同更是艳帜高张(高高张起出卖色相的旗子),但在表面上,朝廷的官员是不能与妓院打交道的,犯禁则要被捉拿法办。不过,京官逛窑子,在当时普遍得很,这次之所以接连捉人,大概正是“严打”时候。但即便如此,“荇农、荻舟尚游荡不畏法”。这说明还有不少人并不在意,他们自有逃避的办法。
黄濬jun(同浚,清代于都知县、江南才子,台州太平(今浙江温岭)人,道光二年(1822年)进士)《花随人圣庵摭忆(回忆录)》里记载了一个这方面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位就是这封信中所说的荇农,另一位更为有名,即所谓“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胡林翼。这两个人都是湖南人,一个籍贯善化,一个籍贯益阳,那时都在同在翰林院做翰林,又都爱好冶游(男女在春天或节日里外出游玩。后来专指嫖妓。),于是常常结伴去逛妓院。一次,二人同在一个妓院里,正在兴头时,忽闻步军衙门的人进来抓嫖客中的官员。荇农机灵,见情形危急,便仍掉胡林翼逃到厨房里,穿上厨子的衣服,从后面逃走了。胡林翼则被当场抓住,押到步军衙门后,他为自己编造了假姓名假职业,又掏出五十两银子来做贿赂,才免去革职之祸。但胡林翼恨荇农临危弃友,不够哥们,从此与他绝交,甚至后来做了带兵统领,也不招纳善化籍的兵勇,荇农因自己的一次逃跑,给胡林翼终生造成凡善化人皆临危弃友的成见。
周寿昌(1814年—1884年),清代诗人。字应甫,一字荇农,号友生、自庵等,湖南长沙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由编修累迁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光绪初罢官居京师,以著述为事,诗文、书、画,俱负重名。山水极秀润,有士气,又富收藏。著有《思益堂集》《汉书注校补》。
胡林翼(1812年7月14日 -1861年9月30日),字贶生,号润芝,亦作润之或詠芝 。湖南省益阳县泉交河(今属益阳市赫山区泉交河镇 )人,中国清朝后期军政重臣,湘军重要首领。胡林翼在湖北七年,与曾国藩指挥清军与太平军死战。因其为清廷平定太平天国取得较大的功勋,故得与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等人并称为“中兴名臣”,又与曾国藩并称“曾胡”。
黄濬的回忆录提及周、胡二人花事原文摘抄如下:
善化周荇农先生(寿昌)以文章名世,宣传胡文忠入翰林后,在京常与荇农冶游。一夕方就娼家,坊卒掩至,荇农机警,亟入厨下,易服而立,得免;文忠及他人并絷去,例司坊质讯,不敢吐姓名,坐是颇受辱。释归,即与荇农绝交,谓其临难相弃。后此治军,且不喜用善化籍。曾文正为荇农屡解释于文忠,卒不得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