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寒意重,背阴处。我从石径下来,想跨过小溪去望望山南的人家。
在靠近山根的那棵小榆树下,我立住了。抬头看它,枝头点点灰黑,如小眼睛。不着一叶,净枝伸展,细细的枝条分明间隔,干脆利落。
在上头,那六七枝交错间,我感到苍绿之意了。那不是干枯和苍白,有气息在萌动,引了我的眼睛去。
我想宣布我的发现。走了几步,见一个少年。我告诉他,他不信。我拉他手,一起抬头看榆树。这边,不行;那边,不行。换来换去,我让他绕着榆树慢慢走,看是不是在那特定的一步特殊的角度有新的发现。他听话,缓缓挪步,如小猫夜行。终于,他说看到了,淡绿在梢头。
他看着我,一脸惊喜。他问我多大,我说我比他父亲大。他说佩服我敏感心细,我说习惯了。总是少年先见春,这最应该是孩童的捕获。我总以为春是地下的埋伏,其实春上新枝,让人抬头心暖了。
我想起那时春来,在村里,总是苇园边那眼泉水边的小柳最先显绿,其次是南坡根,再后是东坡头。新阳反照,小枝著春,它们次第显眼,刺破苦寒,告慰经冬的老人和怕冬的孩子。少年的心被搅活了,会一天看一下柳枝上的芽眼,记下个数,第二天再来计数,觉得是叩着了春的脉动。那真是有加速度,初来三两个,接着十来个,然后几十个,笔头赶不上柳梢头,上下都布置春色,渐渐新渐渐深……
曾经担心关于春天的文字已经被古人写完,那探春的领地早已被别人圈占,没有我的疆土了。这些年,春来心醒,觉得每年都有新感觉,才知道春色无尽,笔下也无尽。总以为自己的童年最美最真纯,看来实在是愚不可及了。坐在公交车上,车在行走,别墅区和高档住宅区闪过,一般居民区和棚户区出现,楼宇的间隔间一个个窗户引我探询:那里面也有如我少时的孩子,趴在阳台望天空,看楼下,在密集里寻找春色,一个小小的细节和一件轻巧的物什都会让他惊喜大喊,欢跳着下楼吗?又想,棚户区的孩子也不会少了梦想吧,大院里的追逐也该是童年欢乐的大部分,他也许最早发现楼下黄梅新开,叫上他的伙伴一起看梅花。寻常小区的孩子按时背着书包来来回回的读书生涯里,是要积极一搏,还是只做给父母看看证明自己是乖孩子呢?高档住宅里孩子眼里的春色,会有楼下大叶杨的吐穗和相邻的窗户里几枝迎春花的新翠吗?也许,别墅里的孩子能过早看到生活的角落里社会的真相,这对他的童年是幸运还是残酷或者劫难呢?
怎样的经历都是人生,可以比较却不必分出优劣。代代相递的人间,今天昨天的孩子,他们关于春天的理解和怀想不同却各驻心间。花开燕来,山绿河开,说不尽的人生,才是大众活着的真滋味。
第一抹春在哪里,我的信誓旦旦能得到众人的首肯吗?万春出自万心,在会发现的眼睛里,在会感知的灵魂里。第一次感到什么样的生活环境都不会窒息一颗善感的心灵,监狱的面壁会刺激一个人对唐诗宋词的领会,大开大悟吧?奢华会消磨浅薄的心的斗志,苦痛能激起壮士更坚定的崛起,谁能说那环境是祸还是福呢?
过洛阳桥,上九都路,在洛浦路口,总觉得这古城的最早春色在那路两边那几棵街柳上,长枝软软,弯弯处写着江南。不远,水鸟在洛河里扎了一个大猛子,几分钟后在另一片水域钻出,欢欢地摇了几下头,又奋力直划,身后劈开的水线如军舰的出列。白鸟起飞,落地时如卫星回收。我在想,海军和空军的科技先驱一定到河边观察,舞蹈家一定在沙滩细看大雁布阵,然后才有了新的创造和发现。自然之境几乎是一切之母了。
今晚十五逢月圆,又有据说一百五十二年才遇的月全食。刚刚在门前,看月亮似乎掉下来了许多,要碰住山尖了。也大了许多,如黄黄的新出锅的鸡蛋饼。今夜一定有许多人为月欢腾,在这春临前的美好之夜。
这三天,都要望树寻春。三天后,这天地季节都该是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