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家贫,村中妇人多做手工鞋给自己的孩子穿。偏是母亲不得闲,家中十几亩旱地,早将她的十指磨成了枯枝,哪里还抽得出工夫来纳鞋底。堂姐倒有福气,鞋柜里排着各色布履——塑料底包青边的,千层底绣红线的,一双双齐整得很。我每每瞧见,总觉得那鞋面上漾着一圈圈笑涡,是在嘲弄我的寒碜。
后来母亲终于得了空,翻出积年的碎布头,在灯下熬了不知多少个夜。待鞋做成时,我的脚却早已窜出了尺寸。新鞋上脚那日,倒像捧了两只小船,怎么也驶不进童年的港湾了。
在浙江谋生时,倒遇见个痴人。是贵州的邓太太,将闲暇光阴都喂给了针线箩。我去她家取鞋那日,恰是梅雨季,满屋的樟脑味裹着布香,熏得人眼眶发热。红木箱一掀,各色布鞋齐齐整整地躺着,倒像列队的兵。青布面的庄重,橘红底的俏皮,鞋底针脚密得能网住月光。
"如今谁还要这些老古董?"她说着,手指抚过鞋帮上凸起的棉线,那动作竟像是在摩挲婴孩的胎发。我忽然想起老家屋檐下悬着的干辣椒,也是这般红得寂寞。
到底拣了三双回来,盛情难却。晴天穿出去,烟雨江南却免不了雨天穿回来,千层底吃透了水,沉甸甸的像踩着两段往事。街边小囡盯着我鞋面上绣的缠枝莲,眼神活似当年我看堂姐的模样。原来光阴是个圈,任你走出千里远,一低头,又撞见从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