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比很多城里的同龄人要幸运。因为在湖南农村长大的我,吃了很多乡味醇厚的团年饭。
很多年的团年饭,是在外婆家吃的。一是外婆家在我家两里外;一是外婆家热闹。外公郭氏一族,人丁兴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节庆红白之事,家里人都齐聚于此。三十的上午,我和妹妹从家出发,踏着已泛青的田埂,沿途经过大外公家,大舅家,小姨家,三外公家,然后就能看到外婆房顶的蛋青色的炊烟袅袅上升,又徐徐溶化在南方腊月的氤氲里。我们的习俗是午后团年,所以不到晌午,家里已是忙碌热闹了。女人们在厨房备菜烧火做饭,男人们在院里摆好方桌贡品鲜果香火,燃放爆竹,祭拜躺在半里外地下的祖先们。
堂屋里的火盆里烧着柴,红旺旺地还噼里啪啦地响,要是烧到木疙瘩了,还会迸出火星,落在新衣服上便是一个焦黑的洞。火盆边上一般都烤着几个白糍粑,悄悄地发着滋滋的声音。烤糍粑是个讲究活,得有人看着,不然不是烤糊了,就是落在灰里。要烤出两面金黄焦脆,里面雪白软糯的糍粑,需要耐心和细心。这对我和表哥来说,不如烤高粱谷简单。谷子是秋收时外婆特意给我们留下的,一粒粒如金豆子。我把高粱放在铁盒里,然后把铁盒放在火上烤,倏地高粱啪啪地爆开了花。跟爆米花似的。厢房里也生着炭火盘,罩着烤火架,架上盖着棉被。任屋外寒冷如铁,棉被里却春意盎然。人坐下,或双手放在棉毯底下,或一只手在底下烤火,一只手拿瓜子花生;一双眼看电视,一对耳却听大人们扯闲话。记得某次如初夏茭白水灵的大表姐带回来一个长得很像CCTV主持人小尼的英气大哥哥,在亲戚的好奇打量里,两人危襟正坐在火架边烤火,却不小心被我发现毯子底下两双青春美好的手依偎缠绕着。那时不到十岁的我,初次看到爱情的模样。
放完最后一挂除旧岁的红炮仗后,团年饭边开始了。桌上热气腾腾,几个小火炉烧着黄土钵,咕噜噜炖着腊蹄髈,腊小肠,焖土鸡,蒜苗炒腊肉,蒸腊肠,蘑菇炖肉丸子,剁辣椒蒸鳊鱼,炒绿莴笋,一簸箕从菜园里摘的白菜苔红菜苔,等肉吃完了,就涮在肉汤里吃,那时我们湘北的火锅。被岁月磨去原色的八仙桌旁,摆着几把无人坐的木椅,木椅前的桌上有几只碗装着饭,杯里盛点酒,外公用竹筷给每个碗里挟点菜,然后把双筷整齐摆着碗面上,然后举起酒杯把酒洒在地上,嘴里低声说着我听不清的话。完毕后,撤去碗筷,大人一桌,小人一桌,纷纷落座,提起筷子,在如白练的热气里,享用着旧年的劳作收获,憧憬着新年的风调雨顺。杯盏之间,又是一年新来到了。
搬到城里的我们,少了回乡过年,但还好能一家人一起吃团年饭。无论是在长沙还是北京,我们都秉承老家的习俗,下午吃团年饭。母亲做的团圆饭,也是老家的味道,有舅舅送的腊蹄髈,舅妈晒的香肠,我最爱的姨妈腌制的腊猪肝,王叔叔家晒的腊肉,曾伯伯送的大青鱼。开饭前,父亲也如外公般,给我们逝去的先人,上饭,倒酒,挟菜,嘴里低声说,各位先人,过年了,吃团年饭了。保佑一家平安。长大的我,终于明白外公当时的祷告了。
搬到大洋这边的我,更难回家过年了。不知何时起,父母和记忆中的祖父母们一般老了, 而我也和父母一般大了。除夕里我花了大半天,做了一桌团年饭,虽然也有腊肉和鱼,可惜都不是家乡的味道。在桌上摆了四双碗筷和酒杯,如我的爷爷,外公和父亲一般,装上饭,倒上酒,请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吃饭喝酒,保佑我们一家平安。一旁看着我的小星,满眼不解地问:妈妈,我们家只有三个人,为什么有四个碗啊?还有谁来吃饭?我说,那时妈妈的爷爷奶奶和公公婆婆。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也就没有你。
或许等他大几岁,我会给他解释什么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希望,每多吃一年团年饭,他这个美国人能明白多一点他身上的那半份中国人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