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元旦”、“新年”、“拜年”这几个词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哦,原来这就是“元旦”啊!可是那时候我对元旦并无太大的感受,总觉得元旦是别人家的节日,不是我们家的节日。对“元旦”还是会有点不屑,那时候我总是会在心里对自己这样子说道:元旦不是新年,我不喜欢过元旦,我只会更喜欢过新年!
我们家有三个小孩,哥哥、我,和妹妹,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一间老房子里,典型的壮族老房子,房子是用大石块砌的墙,上面用易碎并且一到下雨天就要漏水的暗红色瓦片盖着,房子里面有几根粗大的红木架构着,一楼底下住着鸡鸭、牛跟一只黑色的大母猪,上面住着人,那么狭窄的空间平日里也显得冷冷清清,爷爷每天早早的出门,天黑才会回家,奶奶也经常要下地,基本上没有人管我们兄妹三人,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有时两三年也不回回家,所以我们家基本上没有过过元旦。哥哥那时很皮,经常玩得很晚才回家,妹妹从小不爱讲话,但是我还是经常粘着她。每每一到元旦,我就心里就会比较急躁,总是拉着妹妹坐在门口那长长的大石阶上,一坐就会坐到天黑,妹妹总是默不作声地坐在我身旁。
这样子的元旦我们过了好多次,奶奶总是会在太阳下山,凉风袭过小院的时候,点着煤油灯,在昏暗的厨房里煮着黑豆炖南瓜。说来也奇怪,奶奶都去世十六年了,我居然爱上了黑豆炖南瓜的味道,我发誓:我小的时候,对黑豆炖南瓜是讨厌透了,觉得它是这世界上最难闻、最难吃的一道菜。可是现在,过了十六年,我居然深深地爱上了南瓜这道菜,可惜在离家千里的陌生的人声嘈杂的学校食堂里,我却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嚼着黄得熟透了的南瓜,可惜,食堂的南瓜永远没有跟黑豆一起炖,并且食堂大厨永远也煮不出奶奶炖的南瓜的香醇的味道。
记得有一回过元旦,奶奶很晚才回家,我靠在木门上面,看着奶奶弓着腰,慢慢地爬上阶梯,长长的石阶,她的双手轮流拄着抬起的左右腿跨上上一层阶梯,等她爬上最上面的那个石阶时,她的右手半握拳抵在后腰上,左手依旧握在左腿上,就那样半弓着身子拉着腰,那双藏在半垂着耷拉的眼皮底下的老花眼瞄了瞄坐在石阶上的我们,叹了口气,然后又慢慢地朝昏暗的屋子里走去。我跟妹妹都没有说话,我们也不是生气,我们早就习惯了昏暗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风从窗子吹过得呼呼的声响,偶尔还会听到老鼠从屋子上面的木棚爬过的声音。我的童年,大概就是在这种昏暗与宁静中度过。
我依旧坐在石阶上,靠着一扇老木门,很快地,屋子里传来了奶奶在厨房里切菜的声音,也有奶奶淘米的声音,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哥哥还没有回来,肯定又跟村里的男孩子在哪个院子里打纸牌,今晚他没有回来喂猪,大水牛也没有被牵出来啃啃草根,喝一口池塘里的带着泥土味的水,今天他没有回来做他该做的事,我也没有煮饭,妹妹却提着她的小塑料盆,把那几只老母鸡给喂了。一直以来奶奶都比较偏爱哥哥,她总也是不舍得大骂哥哥,总是会给哥哥买一整个冰棒,而我跟妹妹两个人则把冰棒放在一个杯子里,两个人吃一根冰棒。虽然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可是我们到底还是感觉得出奶奶对待哥哥的不同。所以那晚哥哥没有回家帮奶奶做家务,可是奶奶却没有说什么,听着奶奶那忙碌的脚步声从厨房里传出来,在已经漆黑的天,我突然恼怒起来,起身冲到屋子里,把喂猪的木桶揣出来,准备去楼底下喂猪,奶奶看着我不说话,但是还是跟在我身后,她提着煤油灯走在前面,照着石阶,等我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用力地提着木桶,拉下石阶。等我们终于下了石阶,走进猪圈的时候,突然一阵穿堂风把煤油灯给吹灭了,就在煤油灯被扑灭的时候,“嘭”的一声巨响,妹妹吓得“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我急忙拉着妹妹爬上石阶,朝屋里的厨房跑去,奶奶正站在厨房的门口,惊愕地看着厨房里慢地的米饭,旁边的灶台上正炖着黑豆和南瓜。她的眼里居然流露出孩子般的无助与迷茫。我拉着妹妹走到她的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角:
“奶,你没事吧,今晚煮玉米粥吧,哥哥今早说想喝玉米粥了。”
她听到我的话,转过头,低下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妹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我不爱喝玉米粥,她经常在饭桌上看着我用筷子扒着碗里黄乎乎的玉米粥严厉地说我挑食,但是哥哥总是会大口大口地嘶溜着玉米粥,妹妹不爱说话,奶奶煮什么她就吃什么,虽然吃得不多,可是奶奶总也不会说她。那时候我特别害怕奶奶说我,所以我就跟她说是哥哥想喝玉米粥了。等到我跟妹妹重新把煤油灯点起,喂了那头饿得直嚎的老母猪,又把干稻草一点一点地投到牛圈里之后,一天没有进家门的哥哥回来了,他跑到牛棚里,拿过木桶,去水龙头下接了大半桶的水,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冲进厨房抓了一把盐,奶奶的声音响起了:
“不要跑,看着点脚下,不要摔了。”
哥哥边跑边回着:
“知道了,奶!”
这时奶奶低低的笑声随着哥哥跑过木板上发出的响声一起传入我的耳朵了,小小的我咬了咬牙,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妹妹看着我,哭泣后抽泣地声音被她克制着,慢慢地小了下来,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低下头,笑着揉了揉她的头。然后哥哥就提着那半桶加了盐的水走进了牛棚。我看着哥哥那满头湿漉漉的头发说道:
“哥,你以后可以早点回来么?”顿了顿,我又说着“或者你先把猪跟牛喂了再出去玩,今晚奶煮饭时,锅盖没有盖好,锅炸了,我跟妹妹害怕。”
哥哥帮老水牛倾斜着木桶,答了声:
“好。”
等爷爷进了家门,奶奶就喊我们去吃饭了,坐在饭桌前,奶奶端着一大碗黑豆炖南瓜,给哥哥和妹妹各打了碗满满的玉米粥,然后转过身,从碗橱上面给我端了一碗饭,她把那晚饭放在我的面前,轻声地说了句:
“吃饭吧。”
我看着那晚杂着黑豆南瓜汤的大米粥,压抑了一晚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那晚杂着黑豆南瓜汤的大米粥里依然冒着丝丝热气,白色的丝气从碗里慢慢往上升,最后跟煤油灯升起的黑色的灯烟混为一体,缓缓地晕开,荡在空气里,爷爷看着留着泪的我,转过头问奶奶:
“素裙怎么了,你怎么往她碗里加了汤,她不爱吃黑豆炖南瓜的。”
“哎,没什么,吃饭吧,明早煮大米饭。”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碗混着黑豆炖南瓜的白粥,那是高压锅爆炸后,喷到旁边灶台上正煮着黑豆炖南瓜的菜锅里,奶奶用勺子一点一点舀出来放到我的碗里的,因为熬玉米粥比较慢,她怕这碗混着黑豆南瓜汤的白粥凉了,特意用另一个碗盖上的。那晚我吃得特别香,那碗混着黑豆炖南瓜的白粥是我吃过得最有味道的粥,直到现在,我依旧深深地怀念着那个味道,黑豆炖南瓜汤的白粥,可惜食堂永远只有南瓜,没有黑豆,学校食堂的饭也只有干饭,可是我还是会让食堂阿姨给我我舀一勺南瓜,然后混在白干饭里吃,仿佛这样,就可以吃到有黑豆炖南瓜汤的白粥的味道。
十六年了,奶奶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黑豆炖南瓜这道菜,有时候我闹母亲给我煮,可是她总是会往里面加上肥瘦适中的五花肉,我跟她说不要有肉的,只要黑豆炖南瓜就可以了,可是她总也不听我,说不放肉不香,你哥跟你妹不吃。是啊,没有肉的黑豆炖南瓜,不香,可是没有肉的黑豆炖南瓜在我的心里最香,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想念那种有点甜、有点涩的味道。
又是一年元旦来临,估计食堂的大厨也不会在南瓜里加黑豆一起炖,多么奇怪的一道菜,多么古老的一道菜。今年元旦,我想吃那晚在煤油灯下冒着丝丝热气的混着黑豆炖南瓜的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