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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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

沉香，你怎么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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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从黄昏时分一直下个不停，山林之上的夜空显得五彩缤纷，十分明亮。沉香的斗笠上积了一层雪，他抬头时，雪便柳絮似得顺着他的耳侧落下来。

舅甥二人在夜色笼罩的山路中绕了许久，终于找见一处破落庙宇，雪光掩映着窗门内灯火温暖，杨戬便去敲门借宿。

前来应门的是一个小沙弥，在问清了杨戬与沉香来意后没多犹豫，让二人进来了。

这庙宇虽破，殿上观音佛祖、罗汉天神的泥塑却栩栩如生，笼罩在香雾之中。沉香扫视四周，总感觉满殿神佛虽垂眸善面，却在舅甥二人进来的那一瞬都齐齐望了过来。沉香感觉有些不舒服，杨戬却毫无察觉似的将这些木雕泥塑的目光全数无视，任小沙弥引着他们到了一处简陋仓房。

如今天下正战乱四起，民生艰难，自然香火也凋零。小沙弥只为二人扑了一层草，垫了毯子，又抱来一床不算厚的被子，分了些碳火来烧，算是尽心了。

“小庙破漏，还望施主莫要见怪。”

小沙弥说这话时有些歉疚。这二位施主在这大雪封山的深夜投宿，可他能给他们二人的也就这些。

但杨戬看都没看那草堆，只对着小沙弥一笑。

“已足够了，麻烦你费心。”

小沙弥道一声“阿弥陀佛”后便出去了。杨戬伸着懒腰，沉香则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那床被子，再看了看杨戬。

“休息吧，沉香，”杨戬道，“我给你守夜。”

“……”沉香默不作声地走到那草堆边，翻看一下，抬头看向杨戬。

“舅舅，”他说，“我们一起睡吧。”

“那蛇妖还没死，万一又杀回来，我们总不能从梦里跳起来反抗吧？”杨戬走过来摸了一把沉香的头，“听话。”

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杨戬变了一处烛台出来，放在跟前，背对着沉香盘腿坐下。灯火映得他堆叠衣衫之上暗纹隐隐发亮，沉香面朝着杨戬躺下，一片寂静之中只剩下他身下的草堆因动作为作响。

杨戬听他躺下了，便侧过身，抬手为他掩掩被子。沉香想抓住他的手，杨戬却很快就收回去了。

“睡吧，沉香。”

没人再说话了。

灯芯静静烧着，昏黄的火焰烧破宣纸一般，将仓屋的黑暗与寂静烫出一个洞。复杂的思绪从黑暗之中诞生，杨戬托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他的口琴。

沉香闭了许久的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用看，不用听，也知道杨戬此时必定手中握着他的那个宝贝口琴，方形红木之上镀银的反光似乎一次又一次照射他的眼睛，让他心中骚动难安。

沉香睁开眼。

“……舅舅。”

“嗯？”

杨戬动了动，回头看他。

“怎么了？”

少年人犹豫了一下。他抬眼，便看着灯火的光浅浅映在他舅舅脸上，更显得二郎神君此时温和得仿佛毫无棱角，任取任夺。

话在他口中回转几次，最终还是脱口而出。

“我想……看你的天眼。”

“……”

杨戬诧异地扬眉。

“沉香，你不会……又要趁我凑过去的时候偷亲我吧？”

沉香：“……”

看外甥的脸色一下变得奇臭无比，杨戬赶紧举手投降，“好了好了，当舅舅没说，给你看就是了……”臭小子，怎么还开不起玩笑了。杨戬腹诽着，抬手便解开头巾。

扎染的蓝色布料落下，杨戬额头的天眼便即刻裸露出来，毫无遮掩，径直撞进沉香的眼睛里。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解开头巾后杨戬先自己摸了摸额头，叹气，“以前还好，现在睁不开了，我自己都不怎么看。”

沉香已经翻身坐了起来。杨戬看他这架势就是不打算再睡，心中无奈自己这个外甥怎么有觉给他睡都不睡，还是年纪小精力足啊。

沉香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少年人手掌有些冷，指腹触及天眼缝隙时杨戬下意识一抖，抓住沉香手腕。

“不像天眼……”沉香喃喃，“像一道疤。”

杨戬没想到会听见这个，愣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杨戬才道：“说得好像你第一次看见一样。”

“本来就是第一次。”

沉香似乎有些伤心，可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心头会有这样的感觉。杨戬见沉香情绪不对，赶紧推开他，自顾自将头巾重新戴上，转移话题道：

“行了，你现在也看过了，快去睡觉。”

“睡不着。”沉香闷闷地说。

“怎么睡不着？”杨戬没招，只好调笑自己的小外甥：“沉香，不会要舅舅哄你吧？”

“去华山的时候……”

沉香突然起了一个话头，声音有些生硬，仿佛他正在努力地回忆什么：

“那时候我们晚上休息，你总是不睡。等你以为我睡着了的时候就会出去……去吹口琴。”

杨戬“啊”了一声，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口琴。他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道：

“可是我们此时在寺庙借宿，要懂得礼数，不能扰了佛门的清净。”说到这儿，杨戬又想了想，“如果沉香想听，舅舅明天早上给你吹啊。”

沉香却道：“不是口琴的事。”

“那是什么？”

“……”

沉香张张嘴，却突然停住。他看着杨戬的眼睛，好半天，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杨戬并不着急，只安静看着沉香，等他开口。仓屋内一瞬安静下来，杨戬等了好一会，才见沉香挪开了眼神看着一旁，语调生硬：“我想问那狐妖……我们明天再去抓她？”

这话就算是聋子也听得出来这孩子原本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杨戬还是认真考虑了一下，反问回去：“沉香想明天动手吗？”

沉香道：“我听你的。”

“听我的啊……这可就不好办了。”这下杨戬倒有些发愁，他不自觉摸了摸额头，“我有心想让他们夫妻团聚久些，可那狐妖逃的太快，下次要找她又要费一番功夫……她若是不逃，乖乖等我去抓就好了。”

沉香嗤笑一声：“哪有那么笨的狐狸。”

“说不定就有啊。如果换做有人对我说，只要我乖乖待着哪儿都不去，就能让我和我最爱的人多度过一些时日的话……我说不定也会答应。”

杨戬说完后顿了顿，补充道：“……然后伺机逃跑。好吧，”他耸肩，“我们明天就去抓那狐妖。”

“好。”

话已至此，算是一锤定音。杨戬见沉香不再回应、只一个劲看着一处发呆，他便坐回了身。可他甫一坐定，身后就传来了沉香的声音：

“飞舟上，我和你说那些话……你听完后，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灯盏“啪”得迸出一点火油。

杨戬看着灯盏，眼眸垂了下来，

沉默片刻后，他抬手掀了掀灯盏铜盖，将蹦出的火油笼回去。在灯盏铜盖偶有的一两碰撞声中，杨戬的声音也像是被笼罩在了灯盖之中。

“我说了……谢谢你啊，沉香。”

四周笼罩着一片冰冷的寂静，杨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转过身去看沉香，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外甥此时此刻就快哭了。但是沉香眼中的水光只是一闪而过，他哽了一会儿，才看着杨戬的眼睛，不平道：“舅舅，你就不能也爱我吗？”

“……”

杨戬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沉香，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对我说爱我的时候吗？”

沉香道：“我……”

他本来想说我怎么不记得，但是仔细想回去，好像确实有点模糊。杨戬看他想不起来了，笑笑又道：“沉香，其实舅舅这次和你下界来，是想给你找个媳妇的。”

沉香：“？”

“你对神仙妃子不感兴趣，我就想你是不是不好那口，不如带你和逐渐的妖仙们接触接触，看你喜不喜欢。”

沉香张大了嘴，看着面前正真情实感为他的情感生活操心的舅舅。

杨戬却浑然不觉，继续道：“但是我没想到那只小狐狸已经有了心上人，偷取仙丹也是为了救她心上人的命。她是不成了，但其实要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还能抓紧机会再找几个小姑娘到你眼前呢……凡人到二郎神庙求姻缘的也有，这活舅舅我以前干过，不算手生。”

“舅舅！”沉香打断了他。

少年猛的欺身朝他压过来，杨戬往后躲了一下，没躲开。沉香的手撑在他两侧，杨戬一下和他离得太近，几乎都能感受到沉香的呼吸。

杨戬说：“……你答应了不会亲我的。”

“你现在还在想这个？”沉香皱紧了眉，说话声咬牙切齿，“这段时间我和你说了那么多，结果到头来，你只想给我找个媳妇？”

杨戬无辜道：“你要是不喜欢，舅舅以后不做就是了。……再说我现在不也放弃了，你不要生气。”

沉香却道：“老姚和我说，如今你在这世间，最重视的就是我……可你现在是要给我找个媳妇，让我成家，然后让我滚出你的世界、眼不见心为静吗？”

“……后面半句错了，前面没错。”杨戬被沉香逼得太近，无可奈何地往后缩了缩，“沉香，我答应了你母亲要照顾你，那我就要保你平安无忧，长命百岁。这娶妻生子，做享乐神仙，又有什么不好？”

“……”

沉香却难过地皱起眉，直直看着杨戬，像是要从他的眼中看到他心里。

“可是舅舅，我有你……就够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杨戬神色微微动容。沉香最熟悉的那份怅惘从他眼中飞快的一闪而过，快到某个瞬间让沉香几乎以为是错觉。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头就被杨戬拍了拍。

“那如果舅舅也陪不了你多久了呢？”

不等沉香反应，杨戬继续道：

“在那之前，哪怕再给你找个哮天什么的作伴，我也不算辜负了母亲。”

“所以我是爱你的，沉香。老姚没骗你……”

——一道惊雷猛的撕裂天空，闪电的光震灭了灯盏的火焰。

而后雷震在云层之中阵阵翻滚，惊得天地变色，雪停雨歇。

天地在一瞬变色，杨戬却置若罔闻似的，说话仍旧温和平稳。他的眼睛里无比明晰地倒映着沉香的脸，琥珀色瞳孔澄澈明亮，如玉壶冰面，倒映世间万般烦恼、少年千种心绪。

“我在这世间，最重视的就是你了，沉香。”

在二人看不见之处，庙宇正殿满天神佛却在这一瞬，霎然变色。

“——杨戬！”

神君的怒斥自九天之上滚滚而下，惊雷一般震动世间。

沉香猛然听见这声呼喝，也来不及细想杨戬方才说的话有何深意，猛的起身看向窗外。他听清了这是自己舅舅的名字，便骤然回头去看杨戬：“舅舅，他们是——”

“沉香，我刚才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说爱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沉香瞳孔猛然缩小。

“舅……舅？”

杨戬不知何时手中拿着一面明镜，在沉香回头的刹那，镜面借着窗外雪光照亮了沉香的脸。

——巫山神女留下的宝镜一瞬布下天罗地网般的幻境，沉香甚至来不及反抗便身子一轻向后跌去，他下意识朝杨戬伸出手，眼前却忽然遍布金光——

清风拂过。

在记忆的旧日光影里，一切切如梦幻泡影。

他听见在一切迷梦轻纱之后，是婉罗的声音，在轻轻地问他：

沉香，你怎么……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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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叹了一声，将外甥抱起来，沿着小沙弥为他二人引的路原路返回。他推开了寺庙正殿的门。风雪在门开的瞬间卷动他的衣角，观音罗汉的木雕泥塑在这一瞬齐齐垂眸不言，二郎神君却言笑晏晏。

他将沉香放在蒲团上，转而向这满殿神佛作揖行礼：“我外甥睡着了，劳各位代我照看一番。”

说罢，杨戬又看了一眼在幻梦之中仍旧紧紧皱着眉头的沉香。他看了许久少年的面容，直到殿外惊雷一声盖过一声，震动世间。

——“杨戬，还不快快现身！”

“弑师杀神，藐视天条，还敢逃亡人间，你好大的胆子！”

“天庭已决意将你即刻收押——”

“处以极刑！”

杨戬摸了摸沉香的脸。

“……梅山杨戬，在此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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