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捕捞队教书的那些日子(一)
每当秀姑望着粼粼波动、水光春色满江天的闽江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教书的最初日子。
1.
秀姑初中毕业后,回乡过了七年碌碌无为、平淡无奇的生活,于1971年的春天,在离家近百里的闽江畔的一个小渔村一一红流港,当了一名小学民办教师。
新的生活向她招手致意,向她敞开了大门。她如同一只出笼的小鸽子,兴高采烈地扑扇着翅膀扶摇直上,向着蓝天白云,快活地飞一一翔!
小小的渔村,十几二十户人家。一幢整齐划一的土坯两层楼房,座落在静静的闽江边。依山傍水,风景优美。
背后是树木葱郁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和卤碟大的层层梯田;
中间,一条平坦蜿蜒的316国道穿堂而过;
前面是一汪绿莹莹的江水。水面吹着柔柔的风,柔柔的风吹绿两岸橄榄树,柔柔的风吹开满山红杜鹃。
江南春,碧涟涟,一江新帆赛雪莲。
2.
说是小学,其实只有11名学生。一个12平米大的斗室里排列着六副桔黄色的崭新课桌椅,墙上挂着一块简易的木漆黑板。学生最大的13岁,小的才6岁。
学生中有三个女孩子是亲姐妹,长得水灵可爱。
大姐成熟持重,做事细心负责,富有爱心。平时不但呵护两个妹妹,也同样爱护其他同学,学习成绩又很优秀,秀姑选她当班长;
二姐老实忠厚,胆小怕事,动作迟缓,不喜张扬。跟人说话时总是低着头害羞地抿着嘴角,话语嘤嘤的很小声,学习成绩一般般;
三妹就是那个最小的六岁小女孩,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两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像是会说话。头上扎着两根小羊角辫子,走起路来一扬一扬的,聪明伶俐。
她人小耳尖有主见。听说这里办学校,平时跟自己形影不离的大姐二姐要去上学,留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家里,就噘着小嘴摇着身子,拉着她娘的衣襟恳求道:
“娘,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也要跟着姐姐去上学,求您了!”
“你还小,在家跟奶奶一块……”不等她娘说完,三妹就吸溜着鼻子,转身蹬蹬噔地往学校跑去。
她局促不安躲躲闪闪地依在秀姑的房门口。秀姑一眼瞥见了把她拉进门,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就答应她先来试试。
开学了,家人好说歹说终究拗不过三妹的倔脾气。她背个过膝的旧布包兴冲冲地跑在前面,两位姐姐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头。
还别说,三妹虽然年小,可凭着她的一股拧劲和悟性,学习成绩并不比别的孩子差,甚至还超过她二姐,字也写得很漂亮。不用说,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小学生。
不过她和那位调皮的男孩子阿强都有一个坏毛病,就是整天老是淅沥淅沥地吸溜着一挂挂的清鼻涕。不懂得是不是患有鼻炎。
吸溜完三妹懂得用一方旧手帕擦拭,可阿强总是用手指头或袖口去抹,然后再把手指头往衣摆上蹭,弄得脸颊鼻沟嘴角留下一道道胡须般的黑印子,就像一只花里胡哨的小花猫;
最大的缨子姑娘是附近一位农民的女儿,手脚很勤快,班级的卫生几乎都是她在抢着干;
……
虽然几十年过去,可提起这些学生,秀姑仍能如数家珍。
她既是校长教导主任老师又是炊事员,一身多职,里里外外一把手。好在学生少,个个乖巧懂事,而且都上一年级,工作简单轻松。可她一点也不敢含糊,尽心尽责,不负众望。
能这样近距离地跟久违了的书墨香和孩子们打交道,又能领到一份对当时来讲算是不菲的月薪,秀姑心满意足。28元的工资算是全县最高的,其它地方的民办老师都只有24元。
在没有回家的日子里,秀姑同孩子们一起种菜砍柴挖竹笋找蘑菇采野果摘野花,或荡舟江中弄潮儿……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倒也多姿多彩。
3.
解放前,这些渔民不管严寒酷暑,在江上栉风沐雨日曝,肌肤黝黑,脸膛发紫,皮糙肉粗。
吃的是斤斤鱼虾换来的糠菜和卖不出去的臭鱼烂虾,穿的是破衣烂衫或是补丁摞补丁的三斤衫五斤裤,光着脚丫;住的是祖孙三代一条破渔网悬挂的破渔船。船尾是排泄处,用竹筒伸入裤管去接尿,然后再倒入江中……
他们终生漂泊于水上,以船为家,以水为田。由于长年累月白天黑夜都盘亘在狭窄憋屈的小船上,个个腰弯背驼膝屈,犹如煮熟的大龙虾。
岸上人很是看不起,称他们为连家船民的“疍(dan)民”,贬称男的“曲蹄囝”,女的“曲蹄婆”(“曲”,弯曲,福州话唸kuo音)。
他们不准读书受教育,不准陆居,不能与岸上居民通婚,上岸不准撑雨伞,上岸不能穿鞋,喜庆不得张灯结彩,在一些地方甚至禁止疍民上岸,不准告官,有“曲蹄莫上岸,上岸被打死不偿命”的说法……过着忍饥挨饿,餐风宿露,颠沛流离,逆来顺受的困苦生活。
解放后,他们才挺直腰板翻身当了主人,住上了民房过起了安定的生活。如今还成立了直属县农业局管理的闽江水产捕捞队,有两位五十几岁的富有工作经验的正副书记和几位年轻的出纳、会计、生产队长。
大队部有一座粉刷雪白的三层办公大楼。学生的教室和秀姑的宿舍都安置在这里,明亮舒适。
渔民们虽然仍以打鱼为生,可捕捞到的鱼虾再不要各自划船到周边的集镇去出售,只需送到几步之遥的大队部,由专人统一收购后送到二十多里外的县干部招待所就行了,再不必跟人讨价还价,也不必担忧鱼卖不出去,以致大费周章。
4.
白天,男人们上山开荒造田种地瓜蔬果,晚上打鱼,增加了农副产品的收入,生活有了一定的保障。
女人们在岸边修补渔网,拾掇渔具擦洗船板,做家务带小孩。
这里的孩子从小一丝不挂,会爬后身上系一个小竹筒,小竹筒有响声,说明这孩子仍在船上,不响了,就有可能掉入水中,于是大人便顺着竹筒一把捞起小儿。
这里不管男孩女孩,只要长到两三岁,就被大人剥掉衣服,光不溜秋的身子上只留下一件红肚兜,然后用一条红带子扎住腰部,另一端绑在桅杆上,像投篮似的“扑通”一声把孩子抛入江中。
小孩吓得哇哇大哭,扭捏着身子像一只扑腾的青蛙,短腿短胳膊的不停地拍打踢腾,湿漉漉的小身子在欢快的浪花中浮浮沉沉……
大人时不时地拉过带子,一次比一次更用力地把孩子扔向远方,几次三番……直到孩子哭喊得声嘶力竭才把他抱上船。
他们就是这样培训自己儿女的水性。没有熟练的凫水本领,他们岂能在水上立足,养家糊口讨生活。
秀姑曾亲眼目睹这“狠心”的一幕。
5.
渔民们,终于告别了祖祖辈辈过的那种卑躬屈膝的生活,彻底掀掉了“曲蹄囝”、“曲蹄婆”这屈辱的帽子,终于扬眉吐气,像模像样地做了一回“人”。
有的还参了军,进了工厂。这不,现在还办起了学校,请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这是他们盘古开天地以来的一件大喜事。
他们淳朴善良,热情诚恳。平时不仅对秀姑老师长老师短的亲切称呼,逢年过节还给她端来热乎着的稵粑汤丸粿仔;
第一挂成熟的香蕉龙眼荔枝和桃李枇杷等应季水果,自己的孩子还没吃上,就想着先送给老师品尝……
秀姑也深知这个工作机会来之不易,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认真教学。
沿江还有另外两个捕捞生产队,每当集中开会时,七八十号人坐满了三楼上面的大礼堂。
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秀姑,责无旁贷地一展歌喉,手舞足蹈,指挥大家唱革命歌曲,读毛主席语录,受到了他们的欢迎与尊崇。
秀姑的到来,使得原本寂静的小渔村顿时热闹起来。村子里时常飘荡着朗朗的读书声和嘹亮的歌声。
她,很快就和渔民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6.
那时文化生活很贫瘠,尤其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更显得冷清闭塞和寂寞。
看电影成了这里人的一 种奢望,尤其是秀姑,更是渴望至极。偶尔县放映队下乡路过这里放场电影,一年也就那么三五回。
江对面是一个叫安仁溪的火车站,每天南来北往的火车络绎不绝,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操着南腔北调的列车员和工作人员。那里差不多每周晚上都会放映一部电影,附近的人都趋之若鹜。
每当这日子的放晚学后,秀姑就会心神不宁地站在江边,眺望着对岸操场上那块隐隐约约飘忽不定的白色银幕犹疑着,一旦侧耳倾听到那模糊不清的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确定有放映时,就会立马放下手中活,马不停蹄地赶到两里外的大溪渡口坐船过江。
要是渡船恰好在对岸,六十多岁的“渡船姆”又年老体衰,等她姗姗来迟到江这边来,载上客再摆渡过去 ,电影往往都开演了。
有时,暮色降临,江风嗖嗖,“野渡无人舟自横”,看来渡船遥遥无期,她却不死心,仍望眼欲穿地痴痴傻等,直到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才沮丧地打道回府。她常嘀咕,啥时候这里有座桥,那该多好呀!
每次看完电影,秀姑就寄宿在同是当老师的朋友刘亦京家里。第二天清晨吃完早饭才匆匆忙忙地坐船过江教书。给朋友及她家人带去许多麻烦。至今,秀姑仍耿耿于怀,愧疚不已。
7.
有一天傍晚,天空晦暗,欲雨未雨。秀姑不听老渔民天会下雨的忠告,带着几个渔姑,划着一只无篷小船到对岸看电影。
结果看到一半,突然天公不作美,发起了淫威,顷刻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下起瓢泼大雨。观众只好作鸟兽散。秀姑带着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地仓惶跑到江边上了船。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不一会,上游山洪暴发,江水猛涨。秀姑惊慌失措,后悔莫及。还好姑娘们个个会撑船识水性。她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她:“老师,别怕,我们会保护您。”
“是的,老师,别怕。您只需抓紧船舷坐好就行,其它的不要管。”
……
小船犹如一只大摇篮,摇摇晃晃地载着她们,在风浪中忽高忽低地颠簸着前进。
大家同心协力,手脚并用,摇的摇,划的划,拨的拨。终于艰难地冲破雨雾和浪涛,平安地回到家里,个个淋得像落汤鸡……
秀姑至今想起那个有惊无险的晚上,顶风冒雨驾船横渡闽江的情景,仍心有余悸,难以忘怀。
8.
时过境迁,秀姑当年坐渡船过江的大溪渡口,如今早已是雄伟壮观的水口电站。
水口电站放闸,浪涛阵阵,卷起千堆雪。
(水口电站)
离电站不远的北溪大桥,雄伟高大。“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人们到对岸看电影买东西坐火车,再也不要心急火燎地坐着慢悠悠的渡船过江了。
(北溪大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