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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进入七十四回,就快了。
快了的意思是,贾府就要完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而现在还是百足之虫,还在折腾。
傻大姐在大观园得了一个好玩的物事,一个香袋,那上面绣的是一男一女脱光了打架。路过的邢夫人见了,如获珍宝,将这玩艺儿——春宫图——交给王夫人,用来打击她的儿媳、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为这,王夫人成立了抄捡大观园的专案组。一时鸡飞狗跳。
大观园惊现春宫图,无疑是天大的丑闻,就算是查不出个名堂,也要排除隐患。很快,一场大规模的扫黄打非拉开了帷幕。
倒霉的是司棋和晴雯。
司棋与青梅竹马的表弟亲热,被鸳鸯发现过,表弟溜之大吉,本来已经没事了。谁知这回抄捡,抄出了司棋保留的信物,活该被赶出去。
而晴雯是躺枪,既没有表弟、又没有表哥,手巧,而且心直口快,同样被赶出去了,赶出去没多久就病死了。
晴雯有没有错?有。她错就错在不符合王夫人的用人标准,也可以说不符合那个时代的用人标准。
首先,她的模样太标致,标致就是美,某些方面甚至像黛玉,而且能说会道。古来红颜命薄,美女就是祸水,男女大防,尤其要防美女。在王夫人看来,美等于骚,等于伤风败俗。既美且骚,就会勾引主子,带坏了宝二爷。也许你还记得,王夫人身边有个叫金钏儿的丫头,被宝玉调笑了几句,便被赶出了贾府,因畏人言而投井自杀。金钏儿和宝玉啥事没有,干干净净,但是王夫人认为他们有事,不干净,而且责任全在女方,她的宝贝儿子是无辜的。金钏儿长相平平,尚且主动勾引宝玉,晴雯岂不更加危险。王夫人的观念,完全代表了当时的主流文化。
当王善保家提起有两个“骚眼睛”的丫头时,平日啥事不管的王夫人立即想起了晴雯,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就是她了。”
你看,蛇腰、削肩膀、骚眼睛,人长得惹眼,脾气也成问题,一下子就上了领导的黑名单。凤姐知道宝玉喜欢晴雯,在一旁打圆场,晚了。
专案组还没有正式办案,晴雯便成了查办的重点。
晴雯还错在心灵手巧,太能干。能干的人一定不安分,有二心。王夫人在提到另外两个小丫头时说,丫头嘛,就是要笨笨的。只要你安分守己,听话,就不怕你笨。什么叫“枪打出头鸟,什么叫”劣币驱逐良币“,这就是了。
一场扫黄打非,大观园土崩瓦解。
你方唱罢我登场,说话间到了七十八回,王夫人的老公,贾宝玉的老爸贾政,贾老先生上场了。老先生跟一帮文友清客聚会,聊到一位美女,一时兴起,决定搞诗歌征文大赛。
只听贾政兴致勃勃地说:近日有一位恒王,出镇青州,这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日会众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
后来,恒王被贼众所杀,所有的男人都没有办法应敌,各各皆谓:王尚不胜,尔我何为!姽婳将军就带了一群美丽的女子,上战场去打仗,最后全部战死沙场。姽婳将军自然成了可歌可泣的英雄。
读《红楼梦》读到这儿,你也许会感到奇怪,刚刚,王夫人还在厌恶美女,对稍有几分姿色的丫头严防死守,怎么到了他老公这儿,美女一下子就吃香了,需要歌颂了。
著名学者蒋勋是这样说的:
这有点像我们小时候歌颂的梁红玉抗金兵。我们那个时候很少想抗金兵干吗男人不去,一定要梁红玉带着一大堆女兵去?其实民间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比如传统戏剧里最著名的《杨门女将》,杨家的男人战死之后,由佘太君和穆桂英挂帅上战场。很奇怪,在男性权威的审美视野里,女性不但要美,还要忠心耿耿,最后还要能以死为男人复仇。这样一些很奇怪的情结纠缠在这个故事里,大家就慨叹:这样的女子真是人间的奇迹,就要宝玉和贾家的晚辈子侄们,每一个人作一首诗来赞美一番。过去的男性社会玩赏女性的心情很复杂,一般女性的样子已经看够、玩够了,需要新奇的刺激。
男尊女卑,女性为保护自身的权益,对同性,尤其是对美女严防死守;而男性,则表现得非常“开放“,美女无非是他们玩赏的对象。
以美女入诗,也是一种玩赏。
再说了,在封建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中,以诗词唱和,无非是一种高雅的文字游戏。不然,标题怎么会叫《老学士闲征姽婳词》。做诗,那是吃饱了闲的。
可悲的是,即便是到了现代,古体诗的功能常常也是游戏。
回到现场。诗歌大赛开始了,参赛者为贾宝玉,贾环和贾兰。贾政命三人各作一首,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这就相当于后世文学征文的一,二,三等奖了。倘若宝玉多一个弟弟或者侄儿,还得弄一个优秀奖。
三个小屁孩,对恒王和姽婳将军毫无感觉,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任何情感体验,完全做不到共情,这样的命题诗歌怎么写?
贾兰写的是七绝: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说来有趣,这首诗还真的是一个姓贾名兰的清代诗人写的,曹雪芹当反面典型,拿来放进了《红楼梦》。不用说,在场的清客纷纷点赞,直呼家学渊源深厚,有其祖必有其孙,马屁之声不绝于耳。而其实,这首诗无非中规中矩,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蒋勋先生幽幽一叹,曰:
文学到最后分辨不出好坏的时候,是因为它的形式——押韵、修辞、对仗——太完美了,可这也是文学需要革命的时候了。今天我们写一句“我真想念你,或者很怀念你”,都比“音容宛在”要更动人,就是因为“音容宛在”仅仅是一个形式、套语了。但它原本是个很了不起的句子,古代人用这个做挽联是非常动人的。所以文学为什么要不断更新,是因为很多文字和语言会死亡,文学要想有生命力,就一定要保证能让生命的真性情变成表达情感的真正力量。
由此联想到诗歌的嬗变。诗歌从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在唐代到达巅峰。到宋代,无论是绝是律,无论五言还是七言,无论怎样努力,眼睁睁看着日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宋词。宋以降,取而代之的是元曲和明清小说。文学史上,诗经、汉赋、唐诗、宋词乃至元曲和明清小说,各领风骚,各树一帜。正如蒋勋点评贾环的五律所言,五言律诗这种文学形式延续了一千多年,到了清朝,这种形式已经死亡了,你根本无法分辨好坏。任何文学形式一旦成为内容的羁绊,就一定要被新的形式替代。
宝玉的诗歌不说也罢。
说别的。
从王夫人的用人标准,到贾政的诗歌“征文”,都是旧时代的产物,而且更是一种绝非一朝一夕便能祛除的文化糟粕。
千万不要陶醉于过往的辉煌,更不能动辄“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
别指望一些僵化的文学形式还能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