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河水村

图源网络


孙丽花出生在河水村一个贫民之家。河水村原本不叫河水村,几十年前这个村子遭遇大旱,久未逢雨露,民不聊生,遂改村名为“河水村”。原本只用以寄托祈愿,不曾想来年竟真的多次遇到大雨天,硬生生把村子给浇活了,此后便一直叫做河水村。

孙丽花上头有两个姐姐,孙丽花出生的时候,大姐已被婚配给了同村的条件比孙丽花家好一些的一个家庭的长子;二姐年岁上不够嫁人,下刚好能分担家务,于是照顾孙丽花的重任便压在了二姐身上,在孙丽花十岁那年,二姐也许了人;孙丽花下头还有个弟弟,二姐在家时带了三年,二姐嫁人后,便由孙丽花带这个小弟。弟弟之下本还有个妹妹,奈何家境贫寒,实在难以养活,便寻了个隔壁村的人家送了去。

孙丽花十二岁时,她爹就给做了主,和村里头一家卖猪牛羊肉的屠户的二儿子王二贵订了亲,这事孙丽花上学那会才知道,不过她当时异议不大——若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王大富,孙丽花是绝不能愿意的,这王二贵虽胖,却胖得健壮,人看着也憨厚老实,孙丽花对他没那么讨厌,再者,饶是孙丽花有什么异议,也全然是一堆废话,她爹是不兴去理会的。

孙丽花生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待她七岁时,文化大革命过去了,九岁时,迎来了改革开放。她的年龄合该上学,可惜家里穷得很,大姐二姐嫁出去的聘金,这些年来扣扣搜搜地用,竟也用得差不多了,连孙丽花的学费都付不起,就算有点闲钱,也要先贴给弟弟,尚且轮不到孙丽花。十二岁的孙丽花和十六岁的王二贵订了婚,孙丽花她爹厚着脸皮找王二贵的爹要了点钱,大部分自己拿去买烟酒和下酒的菜,吃得足够尽兴,馀了点钱给孙丽花,说,给弟弟力坚和她自己买点吃的。孙丽花怎样也十二了,平常家里的情况如何,她都看在眼里,烧饭喂鸡鸭的任务都在她身上,她可以说比她爹更了解这个家的贫穷,突然之间,这平时可以说是“一毛不拔”的爹如此“大方”,孙丽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天夜里,孙丽花趁着他爹呼呼大睡的时候,蹑手蹑脚地钻到她爹的房间里头,房间里没几个值钱的东西,破烂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更加破烂的衣服,鞋子被磨得不成样,缝缝补补的袜子随意地上,不知道这些袜子究竟来回穿过了多少次,幽幽地散发着“毒气”,尽管孙丽花早料到这个房间的气味绝对非同凡响而先寻了块布包住了鼻孔,拉到后脑勺处打了个结——但是这味道实在浓重,无孔不入,生生透过那块布窜进她的鼻腔。孙丽花隐隐作呕。

床底下也没什么东西,真是奇了怪了。

床上有点响动,把孙丽花下了一大跳,霎时间,她定在了某个箱子旁边,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这小箱子根本藏不住人,幸亏她爹只是翻了个身。

然而不翻不知道,一翻身,随着这动作,床上的某处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铁盆声——怪不得家里唯一一个小铁盆不翼而飞,怎样都找寻不到,且她爹知道了竟没怪罪她,要是平日里,丢了只破个大洞的臭袜子,她爹都要絮絮叨叨说上一顿,不挨打都算她运气好——原来啊,这铁盆是给她爹拿了去了。

孙丽花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处的被子,又暴露出了一个小酒盅,旁边还有一小缸子酒,还有几包烟——这可贵重得很!孙丽花闻不到烟酒的味,被屋子里其他的气味给完全掩盖住了。两扇敞开的木窗把月光带到了室内,尤其多地带到她爹的散发着异味的床前,孙丽花看到她爹皱巴巴的脸上,不知因着做了什么样的美梦,松松垮垮的皮肤更加紧凑,孙丽花无比厌恶。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她爹不知哪来了一些钱,光给自己吃喝去了,虽然给了她和她弟一点,但那些钱连个小铁盆都买不起,更别说拿来当她的学费。

第二天孙丽花依旧早早喂了鸡鸭,穿着雨靴踩在鸡鸭粪便上,泡上一些肥料吃食,把把手已经断掉了的小桶放进关着它们的小棚里,然后把绿色的网放下去,用砖头一样大的石头压住。

回到家里,她爹还在床上,孙丽花憋着鼻息到他床前,不耐烦地把他摇起来,然后直直地瞪着他。

“你这孩子,大清早的,用这眼神看着我干啥子?”她爹皱巴巴的皮肤底下全是怒意,看着孙丽花这样怪异的表情,他的手下意识地抹向单独盖住他的小菜和酒的一块布上,这一摸,直接摸了个空。他好歹差点没从床上直接蹦到屋顶上。

“我床上的东西呢?啊!老子的东西呢?”

孙丽花不说话,仍然死死地盯着他。

他从床上滚了下去,揪起孙丽花的辫子往屋外拖去,当着孙力坚的面,一把把她摔到地上。

“问你呢?个死东西,不会说话吗,啊?哑了吗?啊?是不是你拿的!就是你拿的!个死东西!我……我……”他边说着,边四处观望,最后是跑去了厨房,从柴火灶旁用来烧柴火的地方折了一根树枝,气冲冲地给了孙丽花几下,“赶紧说,老子的东西给你放去了哪里?不说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孙丽花咬着牙一言不发,在旁边看着的孙力坚倒是被吓得哇哇直哭。

他哪里管孙力坚被吓成怎样,怒气直冲上脑袋,整个人就像失了智,手脚不受控制,树枝和脚掌一并落在孙丽花身上,孙力坚坐在地上哭个不停,孙丽花一边竭力地躲着他爹的殴打,一边往门外爬去。孙丽花没发出什么声音,倒是她爹嘴里零碎的一连串的脏话,用跟村里播报新闻的大喇叭一样的音量放了出来,引得邻里邻外的许多妇女探头探脑,她们不敢前来阻拦,只敢在家门口叫一两句,让孙丽花她爹别打了。

他哪里听得进去?要不是终于有几个叔叔来到孙丽花家中,拦住了她爹,孙丽花今天保不齐会被打死。

“怎么回事啊?”

“你是疯了吗?作何这样打孩子!”

叔叔们这么说,村里头听闻风声的一些妇女太婆们也都赶了来,站在离孙丽花她爹有段距离的地方,对着他指指点点——

“哎哟,一大早就在打孩子,这孩子惨得哟!”

“本来这孩子就命苦,她娘走了后,更苦了,你看她爹,一天天干了什么事?孩子上学都没钱给上!”

“真的是噢!这样的男人,真的是要不得!”

“要不得要不得……”

孙丽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全是脏兮兮的污泥,头发全乱了,头发上也算是土,脸上黑乎乎一片,也有一处是红的,那是给她爹扇的。

“他……不让我上学……”孙丽花哽咽地说。

她爹看了看斥责他的叔叔们,又看了看脸上满是不屑的妇女太婆们,怒意更甚了,抬手就要再打孙丽花,被一位叔叔推了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已经快断开的树枝,用一条大腿顶着狠狠折成两半扔在地上。

“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我不让你上学?我哪来的钱供你上学?你不上学,你弟弟不也没上,你两个姐姐也没上,他们说什么了?就你事多,啊,就你事多!”

“家里什么情况,我能不知道?我比你还要知道!家里的活,你何时做过一二?弟弟你有抱过一次两次吗?做活我不说什么了,可你说你没钱?你没钱?你有钱买菜喝酒,你没钱给我一点上学?还有烟,一包一包的那样贵,你哪里来的钱!”

孙丽花的身上哪哪都疼,说话和喘息之间,扯着面部的神经也在疼。

“什么烟啊酒啊菜的!长着一张嘴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是吧!给你舌头割了,当哑巴实在!”他弯着腰,揉了揉自己被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凹凸不平的墙壁上的脊背。

孙丽花不想跟他多说,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从一堆柴火中捞出了昨夜从他床上拿到的用小袋子装好的花生米、毛豆、油炸的豌豆、小酒盅和装着酒的小酒缸,以及其中最贵的几包烟,把它们一并摆在围在她家门口的众人的眼前。

他爹就要伸手去夺,又被刚刚那位叔叔拦住了。

“你没有钱,这是哪来的?”

“这些……这些我赚的钱买的……这些值几个钱?能供你上一年两年的学,能供你念好几年吗?”

“一年两年也是上!”孙丽花撕扯着嗓子尖叫出来。

“什么赚的钱?这不前些天,求我拿了些钱,说供丽花上学吗?”

就在这会,有个声音插了进来,嗓门很洪亮,这个声音让她爹身体一震。

是王二贵他爹,村里头的屠户王义气的声音。

这下子,妇女太婆们的责骂声是越来越大了,孙丽花她爹自觉语亏,更绝丢了脸,头也不回冲进自己屋里头,东撞西撞的,先把躲在门旁脸上挂着泪痕的孙力坚给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把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倒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是木门啪的一声。

从这之后,孙丽花终于如愿上了学,学费是王义气出的,经过她爹殴打她那件事后,大家都知道是王义气当了这好人,王义气虽一面说孙丽花是自家未来的儿媳妇,给儿媳妇出点钱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一面是觉得自己聪明得很,这好的名声是打出去了,找他买肉的人更多了,隔壁村的都慕名而来,说这样的人,断不会卖不好的肉给他们的。


孙丽花脑子好,学得快,比别人晚上学,却比别人早毕业,凭着王义气的钱,也顺利完成了中学的学业。

弟弟孙力坚已经长大了,之后喂养鸡鸭的活儿,就全交给了孙力坚。孙力坚是没能上学的,家里穷得厉害,便只能待在家里,做点弄过,养点菜,至少还能吃得饱饭。

老师夸孙丽花的事儿,从班上其他同学的嘴巴里传到了整个村子里,让她爹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光了,从此倒是收敛了许多,活也愿意帮着孙力坚干一点。

孙丽花很争气,竟是考上了大学。孙丽花她爹于是频繁出门,鼻孔下的八字胡能扬到天上去。孙丽花她爹又爱抽烟又爱喝酒,一口大黄牙七零八落、东倒西歪,说两句话不仅漏风,嗓子难受还总要咳上几声,声声震耳,五脏六腑都要给吐出来似的,不过究竟五脏六腑是没给吐出来,但摇摇欲坠的牙齿,却因着到处跟人攀谈,给咳掉了四颗。

孙丽花考上大学这事儿,王义气也是高兴得很。王二贵脑子不灵光,没本事学,上完中学,就在家里跟着爹娘卖肉,总归他上不上学,以后都是要回家卖肉去的,这会因着六年前定的这门亲事,等来年寻个好日子,王二贵方可娶上一个大学生作老婆……王义气便也跟孙丽花她爹一般,时不时上村里头各处走动,平常除了卖肉,他可是不愿意的,生怕谁家要借钱,谁家要他卖肉给减减钱,这会是生怕人家不问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高兴。王义气和孙丽花她爹,唯一的不同是,王义气没有可以扬到天上去的八字胡。

孙丽花第一次进城,对城里的一切既惊又喜,惊的是,城里头比村里繁华如此之多,一时怔愣,喜的是,村里头做井底蛙,这蛙终于蹦了出来,难得见见井口外的世界。孙丽花交了不少朋友,又因四处打工赚取生活费,见了更多世面,年底回到家中,不过半年的时间,孙丽花可谓变了大模样,竟是让家里人不敢相认。以前的孙丽花,穿着一身非黑即灰的衣服,上面总要有些洗也洗不掉的油渍和污垢,一双破布鞋,从春天穿到冬天,缝缝补补后,又从冬天穿到春天;而今的孙丽花,打扮虽仍朴素,却至少干净利落,一双新式小白鞋——回家的路上她是捧在手里的,到家里头才穿上,走路过分紧张,生怕不小心磕着碰着,或是给谁踩了去,那她必要发顿火才行,可过年发火又极为不好,且就算发了火,踩脏了的地方也没法自己变白,孙丽花于是穿了几下,给人看见了、夸完了,便赶紧脱下,包上一层破旧的报纸,再放回鞋袋子里。孙丽花头上还懂得装束了,两条松松垮垮麻花辫垂在左右肩膀上,辫子上一边夹了个小蝴蝶结夹子,只给人看,谁要碰一下,孙丽花也是不让的。

孙丽花她爹微微浮了层白的八字胡扬起又落下,嘴巴一开一合,吐出来一连串咳嗽,又费了全身的力气,把一口老痰从喉咙卡到嘴里,又从嘴里吐到地上,老痰掉在孙丽花脚边,砸出一个大声响,孙丽花登时庆幸自己收起了小白鞋,不然饶是没沾到这老痰,光看到,也怕玷污了鞋的“白”。孙丽花当下觉得实在恶心,便寻了个借口,回屋里头歇息去。

自从改革开放后,每家每户都分了田地,不用给地主干活了,开始给自个儿打工,但孙丽花她爹懒散惯了,一干活便精神抖擞地声称自己年迈无力,于是种田的担子便全落在弟弟身上。以前在家里头,孙丽花不觉得弟弟如何,不过出去半年时间,回来却觉得弟弟生得又黑又瘦小,不过好在身上的肉虽不多,却是实打实的。毕竟弟弟算是孙丽花一手带大的,说不心疼也不能够,当晚孙丽花便掏了一些钱,悄悄递给弟弟,弟弟怎样也不肯收,孙丽花说:“收着吧收着吧,收姐姐的钱,犯得着这样推三阻四吗?收下吧!”这点钱,孙丽花是硬塞给弟弟的。

第二天清晨,孙丽花去给用来过年过节炖了吃的鸡鸭喂食,不知道是不是这半年来弟弟没如何处理关着鸡鸭的小棚,孙丽花觉得这小棚奇臭无比,不仅得头朝外深呼吸几大口再憋死靠过去,脚还无处安放,地上全是成堆成堆的鸡屎和鸭屎,孙丽花自认自己是没那么爱干净的人的,但饲料一倒下去,人一窜离小棚,就止不住干呕,旁的人看了去,还以为她生了什么病症。

孙丽花想着,自己在城里也干过不少工,店里头给人当服务员,端茶倒水、擦桌子洗碗筷,报酬尚可,累是累了点,带着手套,到底是不脏;去过服装店,引来这个小姐送走那位大娘,一番口干舌燥的推荐过后,往往白费了力气,人家并不肯买,不过做的也是挺开心的,还结交了一些朋友,虽然她们平时若是约着出去吃咋玩呀并不会叫上自己;做过理发店的洗头工,做过送报纸发传单的活……想起来不过半年时间,还真是什么都干了一遍,但总归都是些干净的活。

孙丽花去村里头转了转,曾经上下学走了数次的黄土地,怎得如此难走?还有那么多杂草丛生的田间小径,怎么没人去清理一二?那些草的性子可不温顺,边缘锐利,不小心就要被划伤。

学校的面貌,不过半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多少,有的话,也是外表的墙皮多掉了几块,但或许与城里头的学校差得实在太大了,让孙丽花一时不敢认。学校的老师本来就少,几乎都是外地来支教的,孙丽花很敬佩这些人,愿意来到他们这个小破村子当老师,有几个一来就是好些年头,孙丽花自个是不情愿的,许是她在这地方实在生存了太多年了吧,久到她腻了这儿的一切。

孙丽花继续转悠,转着转着,鬼使神差一般,走到了王二贵家门口去。王二贵的家是水泥砌成的,外边的瓷砖在阳光下闪着光,楼有四层,与周边的低矮的瓦片房对比强烈,猛地一看,像是有只红色的巨兽蹲守在那,旁边跟着小小的黑色的看起来不堪一击的随从们。

孙丽花站在门口,发起了呆,想到自己家的黄土盖起来的房子,房顶堆了一块块参差不齐的瓦片,风吹雨打之后更加老旧易碎,于是又在顶上柱子里头塞了不少茅草,或者请村里头会做工的,帮忙置了几块木板,然而一到雨天,依旧是抵挡不住成串的雨,像完全没了屋顶一般,洋洋洒洒地掉在屋子里头,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拿多少面盆也接不住,总要在雨中瑟缩着入睡,梦里都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孙丽花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住到这样的房子里头,到那时候,她会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头应当有个厕所,她便不必去上蛆虫四处乱爬的茅坑,每次臭味都把她熏得够呛,她可以想洗澡就洗澡,想洗头就洗头,不需要去井里打几桶水,再放到锅里烧开,然后去小棚子随意搭建而成的“浴室”里,一勺一勺地往自己的头上、身上浇水……

她越想到自己的过往乃至现在的生活,她就越觉得无法忍受,脑子发胀,烦躁从脚底直达脑门,简直要大声地喊叫出来,心里头才会舒服点。

——她的思绪被人打断。

“这不是丽花吗?怎么不进来坐坐?”

是王大富。王大富的体态一如既往的肥硕,甚至比当年更加肥,孙丽花看到他,总要想起他家养猪场里的猪,孙丽花觉得他比那些猪更要像猪。王大富打量孙丽花的眼神也让孙丽花感到不适,以前她见他卖肉的时候,对着价格比较昂贵的部分的肉,就是这样的眼神。

“哦,不……”

孙丽花正要拒绝,却看到屋里头走出了另一个人,正是王二贵,这半年来他竟瘦了不少,身材挺好的,长相也端正,看起来老实,孙丽花突然话锋一转:“不好意思,那就打扰了。”

孙丽花看这家里,从上二楼的楼梯开始,方才铺上了瓷砖,一楼还是水泥地,没几件家具,最显眼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桌子,桌子的四条边各摆着一条长椅,王义气就坐在其中一条长椅的中间,手上拿着一本薄薄的泛黄的书。孙丽花感到诧异,这王义气,不是大字都不识几个吗?

只见这王义气半眯着眼睛,手上的书一会往左倾斜,一会又向右倾倒,他的表情疑惑又专注。孙丽花站在旁边跟着看了一会。王二贵发现他爹完全沉醉在书里头了——虽然王义气根本看不懂,王二贵于是提醒道:“爹,丽花来了。”这王义气才如梦初醒,睁大眼睛看着孙丽花,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他定定地坐在长椅上,没有起身的意思,只说道:“丽花今天怎么来了?快坐快坐——二贵,你去倒点水——刚巧给我讲讲,这块讲的是什么故事,前都是乖孙女给我讲的,这会她不在家,我正愁看不明白呢!你跟二贵也可快快成婚,我等着抱个大胖孙子——”孙丽花无奈地接过王义气手中的书,这故事简短得很,刚那会,她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再往下看了些,她就把总结整理出来了——一个女孩子不愿接受父母的指婚,逃出了村子,然而又被父母报警给带了回来,被迫和同村一户人家的儿子成婚,婚后生了三女一男,从此也是给孩子绑在了村子里,但是又过了没几年就病死了,那男的便又娶了一个,这新娶来的,依旧是生孩子,在家里照顾孩子,顺带着服侍她丈夫以及公婆……不外乎如此。孙丽花看着看着,心中莫名的惶恐,仿佛梦中都不常见到的她娘的身影,在这书上晃动——又好像,自己的身影也浮了上去。

如果她嫁给王二贵,必定要生孩子、照顾孩子服侍二贵和他的爹娘,还有她自己那个光会吐痰的不成事的爹,还有……也不外乎如此,终是要永远地被绑在这座小山村里。

孙丽花连水都来不及喝,逃也似的离开了王义气的家。


孙丽花走在黄土路上,越走越快。

孙丽花是断然不能嫁给王二贵的,虽然王二贵长得也算端正,家庭条件,至少在河水村里头,算是顶尖的……可是倘若嫁给了王二贵,那她这些年读的这些书,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不还是被封闭在这口“井”里头,做只观天的“蛙”?

孙丽花越想越觉得恐怖无比。

可是,如果王二贵愿意在城里买套房子呢?他们家的财力,也不是买不起。不……不可能,王义气不会愿意的,他觉得在村里待着顶好,因为去城里,可太多比他们家强的人家了——王义气是不会同意王二贵离开村子的……王二贵?王二贵定然要听王义气的话,再说,王义气家目前主要还是王大富主掌……王二贵……不行不行!

——我绝不能……绝对不能嫁给王二贵。

孙丽花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仿佛那只蹲守的巨兽突然动了起来,在她的身后追赶者她,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她嚼碎了吞掉一般。

回到家中,孙丽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晚饭也不吃,靠着床后面的满是污迹的墙壁,内心似有万马在奔腾,躁动难安。

一夜未眠。

年后没几天,孙丽花带上了所有自己的比较重要的东西,装了一箱子又一袋子。孙丽花她爹看着,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去上个学,至于带这么多东西吗?”孙力坚没说什么,但是孙丽花看到了他的眼神,里面有无限的哀伤。孙丽花的心在作痛,她忍住不去看她的小弟。孙力坚默默地回了房间。孙丽花走之前向他告别,说:“力坚,姐姐走啦,姐姐的房间有点乱,记得帮姐姐收一下,再见了,力坚,再见了。”虽然孙力坚在房间里头,但孙丽花一手提着一个箱子,肩膀上又驮着个大袋子,也还要空出一只手,边走便挥动,一步三望,把这住了二十多年的小破屋子装进心里,把整个河水村都望进眼里。

孙力坚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回应。

孙丽花离开后,孙力坚才慢吞吞地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他爹说:“你在里头倒腾啥呢?你姐姐都走多久了,跟你告别你是一个字没听见!算了算了,反正过段时间清明节,也是要回来的。”孙力坚一言不发。

孙力坚去孙丽花的房间,准备给她收拾屋子,但是屋子里头并不乱,甚至干净整洁得很,只有被子和枕头有点褶皱。孙力坚把这些褶皱抚平,把被子装入干净的大袋子里头,又拿起了枕头,看到了枕头底下的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鼓鼓的。

孙力坚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叠纸币、一张黑白照片,还有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很少,因为孙力坚认识的字太少,且每个字的头顶都带着拼音。信封在孙力坚的手指上颤抖。

孙丽花在信上写着:力坚。小弟。姐姐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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