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 古树祭坛
山风依旧在峡谷深处呜咽，带着那宏大、古老、无法理解的低语，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渗入骨髓。但李青的心境，却在那清冷的月辉与神秘的风语洗礼下，悄然沉淀。
小银依旧在前方引路。它似乎对这片区域极为熟稔，轻盈地跃过溪流中凸起的石块，避开湿滑泥泞的河岸。李青拄着枣木棍，拖着那条依旧肿胀剧痛、却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稍稍安抚了的残腿，一步一顿地跟在后面。每一次迈步，膝盖深处那契约烙印般的冰冷灼痛依旧清晰，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撕扯他的神经，反而如同一种沉甸甸的、时刻存在的警示钟摆。
峡谷在身后渐渐远去，眼前的山势变得相对和缓，林木也重新高大茂密起来。但这里的树木与边缘地带截然不同。参天古木拔地而起，树干粗壮得需数人合抱，树皮呈现出深沉的铁灰色，布满深刻的沟壑和厚实的苔藓，如同披挂着古老而沉重的铠甲。巨大的气生根如同巨蟒般从枝桠间垂落，深深扎入泥土，又与其他树木的气根在空中交缠盘结，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充满岁月沧桑的拱门。林间光线昏暗，阳光被浓密的树冠筛得细碎，只在地上投下些晃动不定的、斑驳的光斑。
空气潮湿而凝重，弥漫着浓烈的、属于千年腐殖层的深沉霉腐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巨大生命体沉睡时呼出的、带着木质清香的厚重气息。鸟鸣虫嘶变得极其稀少，只有风吹过古老树冠时发出的、低沉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这片原始森林本身在呼吸、在叹息。
行囊破损，药粉尽失，仅剩的干粮也沾满泥污。身体的疲惫和腿上的伤痛如同沉重的枷锁。但李青的眼神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沉静。他不再仅仅盯着脚下崎岖的路，目光更多地在这些沉默的、如同山神卫士般的古树上流连。他尝试着去“倾听”风中那宏大低语的片段，虽然依旧无法理解，却能模糊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某种……韵律？某种如同大地脉动般的节奏？小银偶尔会停下脚步，小巧的耳朵转动，银灰色的眸子望向密林深处，似乎也在捕捉着风的讯息，然后才选择新的路径。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奇特的、与山林“对话”的感悟中时，前方引路的小银，突然在一株极其巨大的古树下停了下来。
这株古树，是这片古老森林当之无愧的王者。树干之粗壮，如同一堵矗立的深灰色城墙，目测直径远超三四人合抱。树皮早已龟裂成深深的沟壑，缝隙中填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攀爬的藤蔓。树冠更是遮天蔽日，如同撑开了一顶巨大的、深绿色的苍穹，将方圆数十丈的天空彻底遮蔽。然而，最令人震撼的并非它的庞大，而是它那诡异而充满力量感的姿态！
这株巨树，显然在遥远的过去曾遭受过毁灭性的打击——很可能是雷击。树干的中央，靠近根部上方约一人高的位置，被一道巨大而狰狞的裂口生生贯穿！那裂口如同被巨神的战斧劈开，边缘焦黑碳化，深不见底，形成一个巨大的、足以容纳数人的空洞！然而，生命的伟力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巨树并未因此倒下。在裂口的上方和下方，无数粗壮如虬龙、坚韧如钢铁的巨大根须，如同复仇的巨蟒，从焦黑的伤口深处、从周围的泥土中疯狂地钻出、扭曲、盘绕！它们死死地缠绕住树干，相互纠结、融合，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巨大“钢箍”，硬生生地将那几乎断裂的巨大树干重新捆缚、连接在了一起！甚至有一部分根须如同巨人的手臂，深深插入裂口对面的泥土中，如同支撑的巨柱！
就在这株浴火重生、姿态狰狞如神魔的巨树脚下，在那无数巨大根须虬结盘绕形成的天然“基座”之上——
一座祭坛。
一座由粗糙的、未经雕琢的巨大青灰色石块堆砌而成的、简陋而古朴的祭坛。
祭坛呈方形，高约三尺，边长丈许。石块的表面布满岁月风霜侵蚀的痕迹，棱角早已磨平，覆盖着厚厚一层深绿色的苔藓和地衣，如同披着一件古老的绿绒毯。祭坛表面相对平整，中心位置，几块更为光滑的、颜色略浅的石头被特意摆放成一个粗糙的圆形。
吸引李青目光的，是祭坛表面那些模糊的刻痕。
在苔藓和地衣的缝隙间，依稀可见一些用锐器深深凿刻进石头的线条。线条粗犷、古朴，带着原始的力量感。最醒目的，是祭坛中心那个圆形区域边缘，刻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由同心圆和放射状短线组成的符号——与守山人洞穴岩壁上、深褐色皮卷上刻画的星辰符号如出一辙！只是这里的星辰符号更加简洁、更加古老，仿佛记录着最初仰望星空的敬畏。
围绕着中心的星辰符号，祭坛边缘的石块上，还刻着一些更加难以辨认的纹路。它们像扭曲的藤蔓，像奔流的溪水，又像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相互交织、缠绕，构成一幅模糊而神秘的图景。
祭坛之上，并非空无一物。
在中心那个星辰符号的周围，散落着一些早已风化腐朽、难以辨认原貌的“供品”痕迹。几块颜色灰白、布满孔洞、一触即碎的动物骨骼碎片，像是某种小型兽类的腿骨或肋骨。一小撮深褐色的、如同泥土般的粉末，似乎是某种风干的植物残留。还有几片早已失去光泽、边缘破损的贝壳碎片，散落在苔藓之中。这些痕迹早已与祭坛本身融为一体，被岁月和苔藓覆盖，无声地诉说着漫长时光里，曾有无数后来者在此驻足、献祭、祈求。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古老、神圣、苍凉、甚至一丝淡淡悲怆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李青淹没。他站在巨树投下的、浓重如墨的阴影里，望着那座被虬结根须缠绕、在岁月中沉默伫立的祭坛，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感油然而生。这并非对神佛的盲目崇拜，而是对眼前这株浴火重生的巨树所代表的磅礴生命力的震撼，是对这座历经无数岁月、承载了不知多少祈愿与敬畏的古老祭坛本身的肃然起敬！
峡谷月夜那宏大的风语，仿佛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沉默的聆听者。守山人皮卷上那混乱的漩涡和被撕裂的血字带来的冰冷恐惧，契约反噬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一切尘世的纷扰与苦痛，在这片由巨树和古祭坛构成的、充满原始神性气息的空间里，似乎都变得渺小而遥远。
小银早已安静地蹲坐在祭坛旁一块布满苔藓的石头上。它没有像之前那样警惕地探查四周，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座祭坛，银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近乎虔诚的宁静。月光无法穿透浓密的树冠，只有几缕极其微弱的光线，如同漏下的银色沙粒，偶尔照亮祭坛上某块古老的苔藓，或是小银身上几缕雪亮的毫尖。
李青拄着枣木棍，拖着沉重的伤腿，一步一顿，缓慢而郑重地走到祭坛前。他没有像在月牙湖畔那样跪拜叩首，只是深深地弯下腰，对着这座沉默的古老石台，行了一个带着山野气息的、朴素的躬身礼。
然后，他解下了背上那个破败的行囊。
他小心翼翼地翻找着。里面只剩下最后半块沾着泥污、散发着霉味的杂面饼子，以及那个瘪下去大半、只剩下最后几口清水的旧水囊。这是他仅存的、维持生命的根本。饥饿感依旧在灼烧他的胃壁，喉咙干渴得如同沙漠。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寒酸的“供品”，又抬头望向祭坛上那些早已风化的、不知名的前辈留下的痕迹。一丝犹豫闪过心头。但很快，这丝犹豫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源自峡谷月夜感悟的冲动所取代。
诚心……是什么？
是重复千万遍的祈求？还是献上最珍贵的宝物？
或许，是在这山穷水尽之时，在这被山灵注视之地，献上自己仅存的所有，以证明那份祈求的……纯粹？
李青的眼神变得异常平静。他不再犹豫。他用沾着泥污的手，仔细地将那半块发霉的饼子上的泥屑和石屑一点点拂去，尽管无法完全弄干净。然后，他极其郑重地、用双手捧着这块沾着泥污、带着他最后体温的饼子，轻轻放在了祭坛中心、那个模糊的星辰符号旁边。
接着，他拔开那个破旧水囊的塞子。水囊很轻，里面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底。他双手捧起水囊，将里面仅存的、最后几口清澈的山泉水，小心翼翼地、如同浇灌最珍贵的幼苗般，缓缓地、均匀地淋洒在祭坛粗糙、覆盖着苔藓的石面上。冰凉的泉水迅速被干燥的苔藓和石头吸收，只留下几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如同古老的石台流下的无声泪痕。
做完这一切，李青后退一步，再次对着古树和祭坛，深深地弯下了腰。他没有祈求，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敞开心扉，感受着这片古老空间的沉寂与厚重，感受着风中那若有若无的、宏大而神秘的韵律。
小银依旧安静地蹲在石头上，银灰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李青的动作和他放在祭坛上的简陋供品，眼神温润，仿佛理解了他无声的举动。
祭坛沉默着，巨树沉默着，只有风穿过古老树冠的沙沙声，如同亘古不变的叹息。然而，就在这片绝对的沉寂与肃穆之中，当李青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祭坛中心那沾着泥污的饼子和深色的水痕时——
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如同冰凉的露珠滴落心湖，直接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
并非峡谷风中那宏大复杂的低语片段。这一次，只有一个极其简单的音节，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岩石摩擦般的古老回响：
“咿……”
这声音短促、清晰、如同敲击顽石。它并非来自听觉器官，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带着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却让李青浑身汗毛瞬间竖起的……回应感！
李青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祭坛深处、那被虬结根须缠绕的巨大树洞裂口！裂口内部幽深黑暗，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那声“咿……”，仿佛正是从那片深邃的黑暗中传来！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骤然静止。
古树祭坛，在献祭之后，第一次向这位拖着残腿、献上所有的凡人，发出了一个无法理解、却无比清晰的单音节回响。如同沉睡的巨神，在无边的梦境中，轻轻地翻动了一下它那由岩石和森林构成的身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