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李牧醒来的,不是他自己睡一个小时就醒的打算——尽管他想借此提防着图谋弑君的舍友——而是耳边某种微弱,却很奇怪的哼唧声。
他背靠着泥灰粉饰过的冰冷墙面,缓缓睁开双眼,天光放亮。
“睡醒了?”鬼魅而又熟悉的声音硬生生地钻入李牧耳中,经神经中枢快速传入昏昏欲沉的大脑。没错,是赵正义。不知何时他已经身在监舍,此时正幸灾乐祸的盯着李牧。从他嘴角扬起的一丝假笑,很难说,他有没有趁着他人酣睡之际,做出龌龊之举。比如扣李牧的脚趾头,又或者给眼前的男人深深一吻。
李牧没有理会。面无表情地爬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便径直地走向卫生间。
再次回来时,赵正义已经守在了监舍门口,摆着恭迎的姿势,李牧识趣的随他离开了。
他们沿着安静的走廊来到楼梯,下到登记处。一个身穿灰色制服的胖子正站在桌旁,嘴里叼着支半截香烟。他的指甲有点长,身上有味儿。
“仔细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遗落或者丢失的物件。”胖子漫不经心的说。常规性的工作已然让他失去了昔日的活力和激情。
李牧没有细看,他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走出监舍最后一道门时,赵正义把手伸到屁股后面,拿出一副手铐。“我们来试试它的尺寸。”
门口执勤的管教逗乐了。“怎么啦,赵队,还怕他出去后抢劫你啊?”
“我可不想自己的耳朵被咬掉。”赵正义开玩笑地说。
很快他们驾车抵达了市区检察院。一路上两人默不作声,处于冷战状态。
来到检察官的办公区,赵正义推开了一间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四组档案柜、两把椅子,还有一个体格结实的男人。那应该是律师罗文口中的庞辉云检察官。
“你应该敲门。”他朝赵正义没好气地说。
“至于嘛,又不是不熟。”赵正义冷嘲热讽地说,“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他把李牧往前一推,准备掏出钥匙解开手铐。
“我压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他戴手铐。”庞辉云不悦地说。
赵正义一言未发,只是顺手从墙根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然后冷冰冰地盯着庞辉云。
偌小的房间,瞬间火药味十足。
李牧明白,他便是这根引线。
他模仿着赵正义也拉过一把椅子,准备坐下。
“我没叫你坐。”庞辉云吼道。
李牧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邹巴巴的华子,塞进嘴里。“我也没说你可以抽烟。”庞辉云继续嘟囔着。
“我在赵队办公室可以抽,在监舍也可以抽。在这里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是我的办公室。在这里,我定规矩。”
“那请问,你是哪位?”李牧眨了眨好奇的眼睛。
赵正义随即站起来朝着李牧的后背爱抚了一巴掌,幸灾乐祸地说:“居然连庞辉云检察官都不认识。”出手的力道很轻,估计在感谢李牧为他出了口恶气。
“你应该也来一口,这东西可以让你镇定下来。”李牧说着便将嘴上叼的香烟,取下,往庞辉云面前递。
身旁的赵正义低着脑袋,忍俊不禁。
庞辉云往椅背上沉重一靠。脸涨得通红。王嘉略打燃打火机,点上。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庞辉云轻声说:“好吧,算你狠,小子。你还是条硬汉呢,是吧?他们进来的时候,什么尺寸形状都有,他们出去的时候只剩下一种尺寸了——小号的;也只剩下一种形状了——蔫头耷脑。”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想喝酒,不用管我。我自己也会喝一点,特别是在疲劳紧张、工作过度的时候。”
“你好像对你现在的麻烦不以为然。”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麻烦。”
“我们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我要你录一份非常完整的口供。”庞辉云从抽屉了摸索出录音笔,拿在手里把玩着。“我们现在就录,明天誊写出来。如果检察长满意,他或许会放了你,只要你保证不出城。我们开始吧。”他按下录音键。他的声音冷酷无情、不容置疑,而且尽力做到了招人讨厌。
“我真是受够了。”李牧说。
“我早跟你说过,他是个食古不化的臭蛋,你非要不信!”赵正义突然冒了一句,有点火上浇油的韵味。
“你先不要说话,我很想知道他受够什么了?”庞辉云厉声问道。
“硬邦邦的小人物,坐在硬邦邦的小办公室里,说些毫无意义冠冕堂皇的话。我已经在看守所待了超过72个小时。期间有些人摆布我,试图证明自己够狠。我承认,他们做到了,却失败了。我为什么被关在那里?我被当作了嫌疑犯。就因为旁边这位警察没有得到某些问题的答案,就把人塞进监舍——这算哪门子司法系统?他有什么真凭实据?把我关起来又能证明什么?除了证明他有这个权力之外,证明不了任何东西。现在你也一样——想让我觉得你在这个雪茄盒大小、所谓的办公室里大权在握。你以为我会趴在你的大腿上痛哭流涕,像哈巴狗一样舔着舌头求你摸我的脑袋,少来这一套,庞辉云检察官。喝口酒,有点人样:我愿意当你是在例行公务,但在你这么做之前,请先把下马威放下。你要真的强大,根本不需要这样,如果非要如此,那就说明你还没强大到可以随意摆布我。”
赵正义此时脸都已经气歪,两只脚在地面上使劲摩擦,像在发泄心中的怨恨。而庞辉云坐在那里,一边听一边看着李牧,然后发出一声冷笑。
“无与伦比的精彩演讲,”他说,“现在你已经把废话全都排出了体外,我们开始录口供吧。你是想回答指定的问题,还是想按自己的思路讲?”
“看来,我刚才是在对牛弹琴,”李牧说,“只听到一阵微风拂过。我不会录口供。你是检察官,你知道我有这个权利。”
“没错,”庞辉云冷冷地说,“我了解法律,也了解警察的工作。我想再给你一个洗清自己的机会。你要是不领情,那我也没意见。明天上午我可能会申请签发逮捕令,你也许能够保释,虽然我会反对。不过就算你保释了,条件也会相当苛刻,会让你花上一大笔钱。这是我们可以做到的。”
“还给他什么机会呀,像这种人直接宣判枪毙得了。”赵正义火冒三丈地插了一句。
庞辉云没有再说话,像在以沉默的方式,企图击溃李牧内心防线,好让他如实招来。
“罪名是什么?”李牧开口问。
“去问你的律师,他应该清楚这可以让你在监狱里待多久。”庞辉云生硬地回答道。
“好吧,我说。我跟石猛在高铁上有过一面之缘,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纯属偶然相遇,不信的话,你们可以查看铁路系统的出票情况,其他的我便什么都不知道。”李牧说,似乎他把罗文的话记在了心上。
“你,李牧,你先前怎么跟我说的,”赵正义咬牙切齿地说,“怎么现在不敢承认了?”
“之所以那样说,还不是因为你武力逼迫,”李牧叫嚣道,“看,头上的伤疤现在还没好呢,我没告你,已经都不错了!”
“偷奸耍滑的家伙,我他娘的现在一枪崩了你。”说完,赵正义便要从腰间拔枪。
“来,来,有本事冲这开枪。”李牧也毫不示弱地指着自己的脑门喊道。
“行了,你们闹够没,”庞辉云怒吼道,“李牧,你刚才的话,我已经录下来了。现在,咱们私下说,你到底有没有谋杀石猛?”
王嘉略犹豫片刻答道:“当然没有。”他本想将石猛要挟自己的事全盘托出,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那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小插曲。至于徐仁铭这个杀手,在见证了赵正义处理谋杀案的极端手法后,他知道现在并不是最佳时机。
庞辉云低头从记录本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纸,默读了起来,最后大笔一挥,在纸张上龙飞凤舞的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刚刚签署了你的释放令。”庞辉云说。
“什么?我没听错吧?”赵正义极度不满的问,“你居然要把他放走,这还有没有王法?我们还有一名目击证人...”
李牧也对这个出其不意的结果感到吃惊。他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又重新步入了正轨。他扭头准备出门,唯恐这个机会转瞬即逝。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签这份文件吗?”庞辉云对着李牧喊道。
“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李牧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站在原地冷漠地说。
“证人死了...今天早上,算起来,应该在你们来检察院的路上,我刚刚得到通知,牟亦凡在四平路一间自建房内写下了一份自杀声明,然后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再没有醒来。”
“什么,牟亦凡自杀了?”赵正义直接呆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问。
庞辉云点点头,投来确认无误的眼神。
回家的路上,李牧坐在出租车后排,瞟向窗外。他表情严肃,脸上丝毫没有脱罪后的半点喜悦。牟亦凡的死同样也令他震惊,他想不明白证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出于愧疚,那不可能。如果是被迫自杀,那谁会有如此大的威慑力,又或者提出了证人可以用生命为代价交换的至高利益;最后便是他杀,伪造成了自杀,而官方只是透露出了安抚大众情绪的一个说法。想到这些,李牧脑海中出现一个人名: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