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金阁寺》导读
“美丽的风景是地狱。”柏木道。
三岛由纪夫十六万字的《金阁寺》让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阅读,读完依然感觉朦胧模糊,这样独特的视角,这样独特的文字,这样独特的人物,让人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回看自己,脑袋仿佛充盈着各种思想,一开口,语言迅速成为泡影。
走路的时候看见优美的风景,就会想起三岛描摹景物时细腻的笔触:“我走近时,燕子花丛正因夜风而纷扰不安。紫色的花瓣高悬着,在静谧的水流声中瑟瑟抖动。夜色很浓,无论是紫色的花还是深绿色的枝叶看上去都是黑色的。我打算摘下两三朵燕子花,然而花与枝叶随着风势逃离我的掌心,其中一片叶子还割伤了我的手。”我喜欢这段景物描写,这是主人公沟口为了回赠柏木而进行的一次偷盗行为,这样的偷盗行为却让他产生了愉悦之感。美与恶的相伴而生,总会带给人强烈的心灵冲击。
事实上也是这本书最大的特色。
沟口如此。沟口是一个天生口吃,家庭贫困的僧侣学生,他一方面无法抗拒金阁的美,他用最敏感最细腻的感触感受到了金阁的美,他甚至不惜将金阁内化成精神上最崇高的美,另一方面却不断希望金阁被破坏。先是希望金阁毁于兵燹,他盼望金阁在轰炸中倒塌,但战火却没有使他如愿,于是他决定亲自动手,烧掉金阁。
柏木如此。柏木是一个先天内翻足的残疾人,在他身上,恶得张扬,坏得彻底。他对沟口说:“《临济录》的‘示众’有一句话你知道吗?‘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继而补充“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而他认为自己还没有解脱的原因是自己杀得还不够狠。这个人物得不到读者丝毫的好感很同情,于我更是如此。但神奇的是,作者却赋予这样一个人物音乐与插花的才能。柏木吹奏尺八,自称属于“琴古流”,他吹奏的《寓所车》,旋律听上去那样优美,因为他的熟练——美即是熟练。柏木的插花也是一绝,“柏木的手微微动了动,将已生锈的剑山摆在花盘中,继而将修长的木贼草插在上面,再添上搭配了三片叶子的燕子花,逐步完善着盛水插花的构造。洁净的白色,褐色的小沙石被反复洗过,堆在花盘边等待着用作装点。”“盛水插花的作品完成了。在花盘的右侧,木贼草的直线和燕子花叶清爽的曲线相交,一朵花盛开,另两朵是饱满欲裂的花蕾。花盘中水影安宁,掩饰了剑山的沙石子散发出浓郁而清澈的水边风情。”我很细致地看这段文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外在的美与内心的恶原来并非相悖的,这倒像极了复杂的社会。
鹤川如此。真正让我带有受到震撼的,就是鹤川的死。“鹤川死了,他受邀去位于浅草的伯父家喝酒,而他酒量很浅。回家的路上,他在车站附近被突然冲出来的卡车撞飞,当场死亡。”鹤川是一个多么明朗的少年,是一个与沟口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他有一个殷实完整的家庭,他在学业上也得心应手,他甚至不用为了将来的职业担心,他用阳光的心态看待一切阴郁。“他那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明亮的心源于某种力量,某种坚韧的温柔,那已成为他运动的法则”。沟口无法想明白这样的人会死,他认为“或许这位青年不挠的肉体之力已经无法持续背负着它运动,这明亮而透明的世界才瞬间崩塌。”这本书中的光亮——鹤川就这样消失了。带着隐隐的伤痛,继续看下去。然而柏木却给沟口看了鹤川给自己写的信,这两个人,沟口认为原本就是黑暗与明亮,如同水与火不能并存的人,却保持着不间断的通信,在信中,沟口得知了鹤川死亡的真相——因为爱情上的小挫折而自杀。即便到最后,鹤川仍然符合社会价值判断中的善与美,但小说所要揭示的,却远不是善与恶,而是人心中最隐秘的最细腻的临界点,无法用标准去判断。
回到这部小说中几次出现的“南泉斩猫”的公案。日本战败之日,老师讲课讲的就是这个公案。说是唐代池州有一个高僧南泉禅师,一日全寺上下割草时,一只小猫闯了进来,东西两堂的僧人都想将其纳为自家宠物以致对峙相争。南泉禅师见此情景,手持小猫脖颈,口言:“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众人无言,南泉禅师遂斩猫而弃之。禅师高足赵州归来,禅师问他看法,赵州脱下自己的草鞋置于头顶,出门去了。多么难解的公案,大致可以解读到的南泉斩猫,斩断的是自我的迷妄,断绝了妄想的根源,是杀人刀,而赵州以无限宽容之心实践了菩提之道,是活人剑。这段公案与小说中的人物有太多相符相和之处。斩猫的行为是杀生,却是南泉度人的术,草鞋肮脏不堪,但如果用宽容之心去解读,也能受到尊敬。
在沟口决定烧掉金阁寺之前,他遇到了禅海师父。
沟口问:“按照众人眼中的方式生存下去即为善吗?”
师父答:“也不尽然。当你的行为超出常理,旁人看你的眼光亦会相应地做出改变。世人皆善忘。”
沟口问:“世人眼中的我和心中的我,哪一个才是持久的呢?”
师父答:“两个都将消亡。即使强行使之持久,最终也会不了了之。列车疾驰时,乘客静止;列车若停下,乘客则须下车。疾驰有终时,休憩有终时。都说死是最后的休憩,可它究竟能持续多久也未可知。”
所以死亡的意义,只是停止了自我的认知,而无法停止世人的评价,然而世人的评价也是不会持久的。如果死亡并不持久,那么终究不必害怕,也不必急于求成。
沟口说:“不被人理解是我唯一的骄傲。”这样的骄傲脆弱得不堪一击。
三岛由纪夫说:“仅仅靠‘美’这种浅薄愚昧的观念,就足以成为他对国宝纵火的犯罪动机,这完全可能。”在一个完全暗黑者的心里,解读到的美依然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一定要烧掉金阁!”
——美是一场灾难吗?
不,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