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青砖缝里又浮起一层暗绿的绒。我蹲下来,指尖掠过那些潮湿的呼吸,忽然想起祖母的蓝布围裙。她总在雨季前用竹刀刮去石阶上的苔藓,说滑。可过不了几日,那些比芝麻还小的孢子又悄悄回来,在月光照不见的角落织起毛茸茸的地毯。
老宅的影壁最懂得收藏苔痕。北墙的苔衣终年青郁,像浸在深潭里的翡翠;朝南的半边却总显出焦渴的褐黄,如同被岁月烘烤的茶叶。某年暴雨冲垮西厢房,坍塌的瓦砾堆里,断墙残垣竟在梅雨里重新生出了绿意。泥水匠来修葺时啧啧称奇,说苔藓原是古屋的魂灵,砖石碎了,它们便替人记得原来的模样。
记得童稚时最喜伏在井栏边,看阳光如何将苔藓切成两半。井水沁凉,绿绒却暖,细看竟有星点白蕊,像是银河碎屑坠在了青石上。祖母说这些是"地衣",既非草木亦非虫豸,倒像庄子说的"天地与我并生"。彼时听不懂玄机,只觉得它们比院里的月季更懂生存的智慧——不需要扎眼的姹紫嫣红,只需守着方寸晨昏,便能活成岁月本身。
蝉声最盛的夏夜,苔藓会化作流萤的眠床。竹榻支在回廊时,祖母摇着蒲扇讲古:前朝有个痴人专画墙苔,在京城卖不出半文钱,归乡后发现满墙霉绿都成了他的印章。如今老宅的藏书阁里,确有几函画谱的边角生着黛色斑痕,与泛黄宣纸上的兰草浑然一体,倒比工笔的翠色更接近空山新雨后的幽寂。
前年深秋替老屋做防水,工人铲下的苔藓在墙角堆成小山。暮色里它们渐渐蜷缩成焦褐的线头,让我想起祖母临终时的手背。正要叹息,却瞥见缝隙里漏下的夕照中,有些细如尘沙的孢囊正乘着气流盘旋上升,恍若千万个初生的星系,在穿堂风里寻找新的栖息地。
今晨推开雕花木窗,发现去年新砌的花台已覆上薄绿。斜雨中的苔痕正沿着瓦当蜿蜒,像一封从很远的时光寄来的信,字迹洇湿,墨色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