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雨,来得没半点征兆。
前一刻还骄阳似火,忽然一阵强劲的凉风掠过,接着天边滚来几声闷雷,墨色的云层瞬间压了下来,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噼啪啪打在小巷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像刹那间盛开了一朵朵湿漉漉的小花。空气里的溽热还未散尽,混着雨点激起的土腥气和老油坊飘出的若有若无的油脂腻香,合成一种小巷盛夏独有的黏稠气息。
雨越下越大,凌乱的雨滴终于化作了雨幕。我挤在屋檐下嘈杂的避雨人群中,张望着这烦心的雨。
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的位置不算太好,离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不太远,身子虽然紧紧挨着斑驳的巷墙,但雨水依然淋到了肩上。墙边一丛凌霄花开得正旺,橙红的花朵被这急雨打得七零八落,碎花瓣散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有种凄艳的美。女孩脚边放着一个竹篓,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青菜,新鲜的亮眼。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像挂了一面晶亮的雨帘。她时不时伸手试探着雨帘,眼神里有点小兽般的焦虑与期盼。
巷子里的人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雨赶得到处乱窜。杂货店的老板娘手忙脚乱地收起摆在门外的货品,几个摆地摊的商贩骂骂咧咧地挤到窄檐下。大家身体蹭着身体,汗味和雨味混在一起。不知哪来的流浪狗,瘦骨嶙峋,浑身湿透,贴着耳朵,夹着尾巴,从巷子一头跑过来,慌不择路地钻到老槐树底下一块还算干燥的地面上,蜷缩着瑟瑟发抖。
雨更大了,哗哗的,像是天上漏了个窟窿。
就在这时,巷子转角蹒跚着挪过来一个身影。是个老人,被雨水打湿了的衣服脏兮兮的,灰白的头发被雨水淋得紧贴在头皮上,显得脸更加黝黑皱缩。他手里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是草绳捆扎着的煲汤用的砂锅,有的砂锅里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雨水。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往下流,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走到屋檐附近,停了车子,打算避雨。那挤作一团的人群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似的,默契地往里缩了缩,给他腾出一小块空地,却都斜着眼,表情里透着一股浓浓的厌恶。
老人抹一把脸颊上的雨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避雨的人群,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到了老槐树下,和那只狗隔着几步远,靠着大树,缩着身子。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他身上。
大家的目光都追随着老人,一直追随他来到老槐树下。这无聊的时刻,树下的老人似乎是大家打发时间的佐料。“咔”一个闷雷,大家的眼瞬间又被拉回到了这烦人的雨上,那块刚刚腾出的小小空地再次被还原。
女孩试探雨帘的手停在了半空,眉头微微蹙着。她看了看自己盛满青菜的竹篓,再次看向树下那个瑟缩一团的黑色身影,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突然,她弯下腰,把竹篓中整齐的青菜全倒在了地上,竹篓底部一块塑料布被掏了出来。她用力抖了抖上面的泥土,犹豫了仅仅一瞬,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头冲进了密集的雨幕里。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她跑得很快,几步就跨过了那不算近的距离,来到老槐树下。
老人惊愕地抬起头。女孩把塑料布迅速展开,披在了老人身上,她的动作有些急促,甚至带着点笨拙的羞涩。老人愣愣地看着她,那张有些木讷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女孩没再多停留,转身就又跑回了雨幕中,跑回了那面落满凌霄花的屋檐下。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脸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
树下,塑料布将老人与冰冷的雨水隔开。他佝偻的脊背,似乎微微挺直了一些。那只流浪狗往他身边凑近了些,似乎也在寻求一点点庇护。
女孩蹲下身,仔细地把地上混乱的青菜一一整理到竹篓里。她没有理会自己湿透的衣裳,也没有去拧干头发上的雨水。屋檐上的凌霄花,不断被雨水击打着,时不时有花瓣飘落在她的身上。缠绕的藤蔓顽强地抓着墙壁,举着一丛深沉的绿,似乎要护住这斑驳的老墙。
雨,终于渐渐小了,倾盆之势转为轻柔的丝线。
避雨的人们纷纷离开屋檐,抱怨着、说笑着,各自散去了。树下,老人缓缓直起身,把披在身上的塑料布解下来,抖抖上面的雨水,小心的叠好,蹒跚着走向女孩。那只狗紧跟在他身后,一人一狗,一样的瘦弱,一样的衰老。
“谢谢你,闺女。”老人感激地说。女孩只是微微一笑,并没说话,她接过塑料布,把它盖在整齐的青菜上。然后看了一眼老人,又笑了笑,清晰地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啊,啊,啊......”。之后,她背起沉甸甸的竹篓,走向小巷的深处。
这时,大家才知道,她竟是个哑巴。
被雨水冲刷后的小巷,泥垢尽除,整洁如新。空气里虽然依旧弥漫着那种黏稠的气息,却多了一丝凌霄花的淡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