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的地方
(短篇小说)
倪章荣
1
今年的清明一反常态,中午了也没有一星半点的雨,或许是为了撇开渎职之嫌吧,开始一个劲地括风,刮得天昏地暗,让墓地多了几分悲凉气氛。父母都还健在,生活在老家。我来墓地是为了祭奠一位大学室友,她于两年前因肝癌去世,想起她便悲从心来,感觉人生太过短暂和不可捉摸。尽管我早已成为一所重点小学的副校长,前几天区教育局局长找我谈话,准备让我接替空缺了半年的校长职位。可我却高兴不起来,不仅仅是因为最好的朋友离开了,还觉得一切都不够真实,心里时常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她的墓前有几束鲜花,被风刮灭的香烛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还有人记得她,这或许就是她来人世一趟的最后意义了。她叫乌苏尔,小我一岁,墓碑上的照片青春靓丽,容光焕发。她的离去,让我的生活变得寡淡。我欲坐下来好好和她聊聊,关于生命,关于命运。谁知一阵北风呼啸而来,将我头上的草帽掳走了,草帽在半空中翻滚,落到了五六十米外的西南角落。这顶草帽是我十分喜爱的装饰品,花了近千元。对于一个即将凑足五个数的女人来说,适当的装饰是必不可少的,明知青春早已不在,明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捡起草帽,摘下帽子上的草茎,准备离开时,墓碑上的名字拽住了我的脚步:凌安荣,看了一眼照片,真的是他!我惊叫一声,怎么是你啊?!凌安荣:1966年3月18日——2010年7月19日。看到墓碑上的简介之后,我更是惊恐万分。2010年7月19日,怎么会是这一天?
站在墓前,我的身子瑟瑟发抖,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有越来越浓厚的恐惧与不安。
你认识他吗?
我扭过头,看见一位手捧白月季的中年女人站在墓前,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慌忙地摆摆手,不,我不认识他,我的帽子被风刮到这儿了。我指了指头上的草帽。
你在这躺了十三年,也不知是这里舒服还是家里舒服?女人一边拔墓前的杂草,一边自言自语。
女人年龄和我差不多,有些娇弱,风不时把她的白发撩起来,彰显岁月的公平无私。
他是你先生?我小声问。
嗯。
什么病,这么年轻就去世了?
唉!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
怎么回事呢?
女人看了看我,看得我背脊发凉,我本能地低下头。女人摆摆手,都怪我,都怪我……女人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在墓前喃喃自语。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字字句句都似乎很有力,我如芒在背,心慌意乱。
我像一条被人追赶的落水狗一般,慌慌张张地逃离墓地。我费劲地拉开车门,瘫软在车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认识凌安荣,可我却与他连一面之缘也不曾有过。
2
那段时间,我一直被寂寞和空虚所折磨。表扬也好,奖励也罢,甚至与老同学乌苏尔喝酒打牌,都无法排解这种寂寞空虚,对十分热爱的教学工作也越来越厌倦。这一天,我态度坚决地辞去了年级组长和班主任职务,让全校教职工目瞪口呆。
乌苏尔说,翟芬芳,你是怎么啦?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感觉空落落的,做什么事都没有兴趣。
乌苏尔看了看我,夫妻生活正常吗?
每周一歌吧。
比我强啊,我两三个月才有一次义务劳动。
你那是因为老公出轨啊。
前老公。
苏尔,你都离婚两三个月了,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呗。
不能老是一个人吧,生活总得有点色彩啊。
告诉你吧,我最近找了个男朋友,相处得还不错。乌苏尔得意洋洋地说。
这么快就找了?我有点惊讶。
我都守了这么多年活寡了,也该犒劳犒劳自己啦。
他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的,愿意和你结婚吗?
翟芬芳,你想当我妈啊?我们是饭局上认识的,好像做什么生意吧,年龄四十左右……
四十岁的男人,还没家庭?
没问他那么多,反正我也没打算和他结婚。
真的不结婚?
尔姐我一言九鼎,此生再也不会走进婚姻的围城了。
还尔姐,你小我一岁好不好。
我心老了,早老了。
可是……你也要小心呢,现在的社会很复杂。
放心吧,尔姐我不傻。哎,芬芳,怎么讨论起我来了,不是你孤独寂寞冷吗?
唉,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觉得生活太无趣了,每天学校、家庭两点一线,老公不好不坏,偶尔喝喝酒打打牌,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恶习,现在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就是无话可说,回到家就压抑,感觉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不是有孩子吗?
孩子才八九岁,和他说什么,说妈妈我很寂寞?
你妈不是在你家吗?
苏尔,你这话多可笑,你和你妈有多少话说呢?
乌苏尔笑了笑,你要是像我一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会鼓励你腾笼换鸟,至少潇洒走两圈,可是,你现在拖家带口的,还是要慎重。
我说,苏尔,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坚决不生孩子。
你不是不知道,我曾经怀过孕。
是啊,发现老公出轨之后,你便立即止损了。
乌苏尔是四川人,我和她是同班同学,又在一个寝室,于是便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毕业之后,我们留在了这座城市。她开始和我在同一所学校,结婚之后便辞职了,自己开了间体育用品商店,生意还不错。乌苏尔老公在一家国企工作,后来成了高管。发现老公出轨之时,乌苏尔已经怀孕三个月,当她告诉我准备打掉孩子时,我一个劲地劝她,有了小孩,说不定老公会回心转意,即便将来分手,孩子也是一张筹码。乌苏尔摇摇头,芬芳啊,我不想祸害下一代,这也不是我要的生活。她毫不犹豫地去医院中止了妊娠。之后,乌苏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不生小孩的立场,或许,她是在等待老公改邪归正吧。而她老公呢,却变本加厉,和多个女下属不清不楚,被乌苏尔现场抓包三四次,还掌握了她老公与女下属网络和手机聊天的证据。得知乌苏尔决定与她老公离婚后,我建议她,将有关证据提交给纪委,让他身败名裂。乌苏尔说,她也有此意,不能让这样一个品德败坏的人再身居高位,祸害其他女性。可是,一周之后,乌苏尔告诉我,她决定放过她老公,给出的理由是:祸害与被祸害是个双向选择,她老公不祸害了,有的是人去祸害,也有的是人渴望被祸害。我想,除了给出的理由,还有旧情还在的因素,乌苏尔是个念旧情的人,或许她不想把她的回忆一古脑儿埋葬。
乌苏尔与丈夫和平离婚了,丈夫给了她一笔不菲的补偿。
3
我与乌苏尔不同,我老公没有出轨__至少我没有他出轨的证据。
我与老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__或许这是我诸多不如意的根源所在。年轻时,我多次幻想过浪漫缠绵传奇惊险的爱情故事,谁知却是通过这么无趣的方式走进婚姻。回忆起来的时候,我从来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我怎么可能如此弱智糊涂?
老公是公务员,不会有太大出息,但混到退休弄个处级应该没多大问题,最重要的是不会有因为失业而房贷断供的风险。老公看起来老实,却没有一点情趣,几乎没有幽默细胞,曾经,我尝试过来点幽默,可他却不得要领。有一次,我们去乌苏尔家做客,乌苏尔说,沙丘同志日理万机,还能携娇妻光临寒舍,不会是对娇妻的闺蜜有了什么兴趣吧?他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今天刚好有空,就随芬芳过来了。为了打破尴尬,我忙说,闺蜜闺蜜,闺中有秘密,人家说不定想从你这儿打开缺口呢。他又是严肃认真地摆手,没有没有,我从不打听这些事情。事后,乌苏尔对我说,你老公太一本正经了。我说,不是一本正经,是智商不高。我相信没有多少女人喜欢这种男人,当然,没有绝对的事情,可我没有发现,没有证据就不能胡说八道。
开始的时候,我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__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想其他,夫妻生活权当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一周来几次都无所谓,如同让我加班一样。可自从生下儿子之后,我突然对这项任务产生了抗拒,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夫妻生活是怎样的,反正我们的夫妻生活太单调乏味了。于是,我开始偷工减料,从一周三次到两次,最后到一次。
其实,我的工作十分出色,年年都是学校先进个人,多次获得区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还获得过市优秀教师称号。以我对教育工作的热爱以及争强好胜的性格,获得这么多荣誉,应该无比激动,无比兴奋,可是,我没有,甚至都懒得告诉老公。
我曾经努力过,在家里穿得十分暴露,偶尔还会搔掻首弄弄姿,却遭到了老公和他母亲的双重反对,认为我这样不严肃,有损教师形象,要是被外人看见了,影响很不好。我立即重新做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过,我也坚决地将他母亲打发走了,男人就够我烦的了,还添个女人找不痛快?
我母亲来我家之后,我也没有放肆过。不是不敢,而是觉得放肆没有任何意义。
4
这天晚上,百无聊赖的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叫《安佳的夜晚》的小说,小说三万字,我一口气看了三遍。小说写的是一位女白领出轨的故事。女主人公因为不甘寂寞而出轨,因为出轨而不能自拔,最后被老公发现,老公利用QQ作弄和羞辱妻子,最后同床异梦,各取所需。我太喜欢这个小说了,不仅故事情节离奇曲折,语言还特别幽默风趣。我很佩服这位叫凌安荣的作者的才华了,我也读过不少小说,优秀和深刻的作品很多,但是,既真实生动,又让人轻松愉悦的却不多见。
这部小说让我彻夜无眠,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关灯,一会儿开灯,一会儿躺下,一会儿下床,一会儿凝望窗外,一会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在老公出差不在家,否则,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疯。到了学校之后,我全部的器官都显示出萎靡不振的气象,第一次在课堂上语无伦次。
晚上,我突然想到,我要是有那个叫凌安荣的QQ该多好啊,我就可以和他探讨爱情、婚姻、家庭以及人生、命运了。网络的好处就是,既可以畅所欲言,又能避免不必要的尴尬。我不知道“凌安荣”是不是作者的真实姓名,很多文人都喜欢用笔名,也不知道他的QQ账号会不会是这个名字。碰碰运气吧。谁知,我在QQ上搜索“凌安荣”时,竟然真的搜到了一个账号,看了简介和QQ空间,我坚信,我找到凌安荣了。
我毫不犹豫地加了凌安荣,还附了一段话:凌教师好,我是您的读者,刚刚读完您的《安佳的夜晚》,十分喜欢。可是,等到凌晨两点,我灭灯睡觉时,QQ上一直没有我需要的消息。第二天晚上,我再一次加了凌安荣,依然有留言,而且还把自己的QQ空间解了密,为的是让凌安荣看到诚意。然而,仍然没有消息。
第三天深夜一点,我气急败坏地拉灭电灯时,QQ上消息栏的红灯亮了,是他,凌安荣!
你好啊,美女。这么急着找我,不是想干坏事吧?
我说:我以为您不会理我了呢?
凌安荣:怎么会呢,美女找我?
我说:我长得不美呢。
凌安荣:就算不美,也离美很近了。
我说:我家周围真的有不少美女。
凌安荣:是吗,那我认识你是不是有幸了?
我说:您一直都很有幸吧?
凌安荣:有幸,也有不幸。人生就是如此。
我说:您是个有故事的人。
凌安荣:谁没有故事?
我说:我还真没有。
凌安荣:你谦虚了。
我说:没有谦虚,是真的没有。
凌安荣:找我,是想制造故事?
我说:我可没有这么胆大妄为呢,是因为您的《安佳的夜晚》写得太好了,想认识您这个大作家。
凌安荣:好在哪里?
我说:故事离奇,情节曲折,描写细腻,语言风趣,我一连读了三遍。
凌安荣:这么吸引你吗?
我说:您对女性心理怎么了解得这么透彻?
凌安荣:是出轨女性的心理吧?有共鸣了?
我说:您把我想歪了。
凌安荣:女人不可能长期都是正襟危坐吧?
我说:至少比男人坐得稳行得正。
凌安荣:你这是性别歧视。
我说:跟您开玩笑的。我是一个传统的女人,每天两点一线,除了工作就是家庭。
凌安荣:可是,你开始不满意了,不满足了。
我说:不满意有,不满足没有。
凌安荣: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我说:您是不是觉得我很轻浮?
凌安荣:没有,人性就是如此,男人女人都一样。
我说:请问,您怎么看待爱情和婚姻?
凌安荣:或许有爱情吧,但经不住雨打风吹,最终都会灰飞烟灭。婚姻嘛,就是两个合伙人在一起经营一家叫家庭的公司,连接男女的不是爱情,而是契约和责任。
我说: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么,世界上还有长久的值得珍惜的东西没有?
凌安荣:激情。
我问:激情?
凌安荣:是的,激情。只有激情才是长久的,或者说,只有激情才是与生俱来的贯穿人生始终的东西。当然,激情不仅仅只是男女之间那点事,还有创造、征服、证明、荣誉……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刻,我兴趣盎然,兴奋不已,我真想就这么聊到天亮,可凌安荣说他要休息了,明天上午他还有个活动。我兴致再高,也不可能强迫人家陪我熬夜。我说:明天晚上继续?凌安荣回复:OK。
接连几个晚上,我都在与凌安荣热火朝天地聊天,连儿子要我带他去水上乐园游玩的请求也被我严辞拒绝。我被凌安荣渊博的知识、幽默的语言、独特的认知、把握边界的能力所折服。这种类型的男人是我人生旅途上从未遇到过的,我为我庆幸,我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快乐与幸福之中。
星期六傍晚,出差一个多星期的老公回家了,回家之后便欲与我行不轨之事,这个时候的我,怎么可能有兴趣做如此低级趣味的勾当?我一脚将老公踢到床下,他的头撞到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母亲走到门口,大声问,芬芳,怎么啦?
我回答她说,没事,床头灯不小心摔下了。
老公睁大眼睛问我,芬芳,你是怎么了?这周的指标不是还没用吗?
我说,我心情不好,业务取消。
我刚才看你气色很好的,
气色好心情就好吗,你智商到底达标没有啊?!
那明天行吗?
你没听清楚吗,老娘本周不尽义务了。你去客房睡吧。
老公一脸困惑地看了我很久,叽叽咕咕地走了出去。
5
乌苏尔告诉我,她与男朋友分手了。
为什么呀,你们在一起不是没几天吗?
没了激情,待一起就没意思了。乌苏尔拢了拢头发,轻描淡写地说。
激情?你也知道激情?我手舞足蹈地问。
拜托,翟芬芳同志,你现在的智商是真的不在线了,我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难道连激情都不懂吗?
苏尔,你说激情真的这么重要吗?
废话,没有了激情,人不就是一具死尸?翟芬芳,你脑子这么不好使?你和你老公怎么只有“每周一歌”了,不就是没了激情吗?
苏尔,以前怎么没听你说“激情”啊,谁告诉你的?
你不会是真不懂吧?乌苏尔惊讶地看着我。
以前还真的不懂。不过大前天晚上,我好像懂了。
大前天晚上懂了?你大前天晚上做什么了?乌苏尔的表情很夸张,好像我做了什么不便让老公知道的事情似的。
我吱吱唔唔了很久,还是将我与凌安荣网络聊天的事情告诉了乌苏尔。我说,我只是很无聊,想打发时间。
《安佳的夜晚》,他是不是叫凌安荣?
是啊,你认识他?
认识啊,去年年底我们还见过一面,不,见过两面。
你,你和他有故事?我的心情有点沮丧。
没有,他对我不来电。
这样身材妖娆的大美女还不来电?
乌苏尔告诉我:去年年底,周琴将一本叫做《绿岛》的杂志给她,周琴是她店里的老客户,也是她在前夫单位的内线。周琴告诉她,杂志上有一篇叫做《安佳的夜晚》的小说,写得特别好,要乌苏尔看看,还说作者是她的朋友。乌苏尔看了小说,认为真的很棒,与我的评价高度一直,不过她只读了一遍。周琴知道乌苏尔喜欢这个小说,便告诉她,凌安荣这个人很善良很有思想,风流但不下流。她问乌苏尔,周末凌安荣在蓝沙大学有个讲座,问她想不想去听听?乌苏尔说,好啊。在乌苏尔的印象里,这个中年男人与英俊无关,个子不高,但长得斯斯文文的,透露出几分智慧。那天讲座的主题是民国才女的命运,凌安荣分析了卢隐、萧红、林徽音、陆小曼、张爱玲等人的成长经历和悲惨命运,得出了社会的责任与个人的责任两个因素的结论__甚至把个人因素作为她们悲惨命运的主要原因,论据充分,结论让乌苏尔十分信服。凌安荣的演讲说不上口若悬河,却妙语连珠,风趣幽默,让乌苏尔怦然心动。演讲结束后,乌苏尔要了凌安荣的手机号码。不几日,乌苏尔便邀请凌安荣喝咖啡,凌安荣如约而至。不过,凌安荣似乎对乌苏尔不感兴趣,他们聊了不到两个小时,凌安荣便以还有聚会结束了这场没有引伸意义的约会。
乌苏尔说,凌安荣临走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苏尔啊,你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可要养好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我觉得凌安荣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不像是从一个作家嘴里说出来的,后来问了周琴,才知道他是嫌我太瘦,他喜欢丰满的女人。乌苏尔看着我说,你这样子,凌安荣肯定很满意。
苏尔,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翟芬芳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难道凌安荣没和你说过吗,人性都是差不多的?
去你的吧,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么潇洒?
你是一个想象很丰满,行动很苗条的人,在虚拟世界过过瘾也好。乌苏尔说,
6
我把老公赶出了我的卧室,我说,我最近正在调整心情,你就暂时住在客房吧,莫来烦我。
老公问我,那要多久啊?
我说,不知道。
老公依依不舍地从我的卧室走出去,走到门口,他说,芬芳,调整好了告诉我一声啊。
我决定和凌安荣视频。攝像头买回来两年了,只用了一次,还是与在老家上学的弟弟。倒不是因为乌苏尔说凌安荣喜欢丰满型女性我才动此念头,我是觉得,既然这个人对我特别重要,我就有义务让他全面了解我,当然了,我也想全面了解他。我洗了脸,涂了粉,穿上了稀薄的短袖睡衣,没有半点不自尊自爱的意思,是夏天的夜晚不适宜穿太多。
好不容易捱到深夜十一点,我反锁房门,打开电脑,安上攝像头,连接上了凌安荣的QQ。大约五分钟之后,凌安荣姗姗来迟。乌苏尔说的没错,他的面容让人联想到智慧二字,可能还与深刻有点联系。
凌安荣有点惊讶地问,怎么突然视频?
我说,视频不好吗?我有意在攝像头前转了一圈,让自己在对方面前360度无死角。我看见凌安荣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好像我的身上什么东西特别有吸引力似的。我问,我是不是很丑啊?
凌安荣说,美,美轮美奂。
我说,骗我开心的吧?
凌安荣说,开心就好。
我露出生气的表情,我有自知之明呢。我这人一无是处,但却有一个优点:不弄虚作假。
凌安荣说,你是真的很美。
我问,那你告诉我,我有多美?
凌安荣说,比潘金莲还美?
我大声说,我真生气了啊,把我比作潘金莲!
凌安荣说,潘金莲怎么啦,潘金莲长得不美吗?
我说,西门庆早不在了,谁还喜欢潘金莲啊?
凌安荣说,不是只有西门庆才喜欢潘金莲。
我问,凌大作家,是不是文人都这样啊?
凌安荣问,哪样啊?
我说,坏呗。
凌安荣说,坏是一个主观判断词,坏的人不一定真坏,不坏的人不一定真好,有的人还就是喜欢有点小坏的人。不是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
我嘟起嘴巴说,歪理邪说!
我把我的真实姓名我电话号码发给了凌安荣,凌安荣也把他的电话发给了我。
我的亮相十分成功。我兴奋,我得意,却又不愿去想为何这般兴奋和得意。
凌安荣给了我他的几个小说,几乎每个小说我都喜欢,尤其是写情感的《陪葬》和写留守儿童的《去和爸爸过年》。我要凌安荣再给我一些他的作品,他告诉我说,在网上搜他的名字,可以看到他的部分作品。网上还真有不少凌安荣的作品,除了小说,还有散文、随笔,我特别喜欢他谈文化谈历史的随笔。很深刻,很特别,很多论据和观点颠覆了我的认知。我曾经不认同凌安荣对某些历史文化问题的结论,但最终都被他翔实的论据说服了。
我满脑子都是凌安荣,他的作品,他的独特观点,他那些俏皮风趣的话语,乃至课堂上屡屡出错。校长找到我,凌老师啊,你最近是怎么回事,老师和学生已经向我反映了多次,你这样下去不仅毁了你自己的名誉,也会害了学生!
我向校长保证:以后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了。不是敷衍校长,基本的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
7
在学校的时候,我依靠自己的毅力和责任心,把凌安荣牢牢地压在心底。老师的情感需求重要,孩子们的学习更重要。可是,这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给凌安荣发了一条短信:荣,我好喜欢你,好想你。凌安荣回复说,我也是。他的这个回复让多少有点失望,缺少热情,是不是因为我太过主动,对我的人品产生了怀疑?我正要认真地向他说明我是个洁身自好的女性时,他又发来了一条信息:好想吻你。我激动不已,用了吃饭的力气把手上的课本抛向空中,弄得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个惊惶失措。我连忙给凌安荣发信息:荣,我想和你见面,今天晚上。凌安荣回复说:今天晚上有安排,明天晚上吧,我明天中午把地址发给我。
第二天中午凌安荣将约会地点发给了我:海江大酒店咖啡厅,离我家15公里,时间是晚上七点。凌安荣特地强调:取一个中间位置。我回复说,会准时赶到。我问他家住哪里,他回复说,住城东松雅湖。我知道松雅湖离我们这里很远,有六七十公里。我问他,要你跑这么远,干脆来松雅湖吧?他回答:就是西门庆在世,也不忍心让女同志跑这么远的路啊。我回复说,你真坏!
我提前下班,回家洗了个澡,对身体进行了一些必要的装饰。镜子里面的我五官端正,皮肤嫩白,身材丰满,前凸后翘,颇有几分女人味。我顾不上母亲脸上的不悦,说了句我要加班,便出了门。
刚坐上赚士,老公的电话便来了,他告诉我,儿子发高烧,要马上送医院。我对他说,你先送儿子上医院吧,我现在走不开。不知为什么,大约三分钟后我却给凌安荣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儿子生病了,我要马上赶往医院,今天的约会取消。凌安荣说了声好的,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都快到了。我说,真的不好意思啊,要不……凌安荣打断我的话,孩子要紧,我们再约。
我没有去医院,而是慢慢吞吞地走回了家里。我回家的时候,儿子正在客厅里喝开水。母亲说,医生说,没什么问题,连药都没开,吩咐回家多喝点开水,睡一觉就没事了。
见此情景,我再也没有了老师的稳重和女人的矜持,指着老公的鼻子破口大骂:沙丘,你脑子有病啊?没事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我下午就告诉你了晚上学校有重要课题,你存心与我过不去吗?!
沙丘一脸慒逼地看着我,芬芳,孩子病了,我,我着急,着急嘛,我,我也没说让你回来啊?
你打了电话,我还有心情做课题吗?你还有不有脑子?
母亲说,都回来了,少说两句吧,我劝你还是少加班为好,你有家有孩子呢。
我不去看母亲有些怪异的目光,庄重宣布:下次我加班,谁要是打电话过来,我跟谁翻脸!
凌安荣发短信过来,询问孩子的病情。我告诉他,孩子无大碍。并一连写了三个对不起。凌安荣回信息说:不要自责,家庭孩子还是要照顾的。
我与凌安荣每天都要在QQ上聊天,偶尔凌安荣有事,他也会用手机给我打个电话、回个信息。“想你”、“吻你”、“抱你”、“爱你”……这些词语被我们搬弄得疲惫不堪,都要写举报信了。凌安荣不仅认为我有女人魅力,还说我知性,聪慧,有思考能力,我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他对我钟情之深评价之高,是我始料不及的。从来没有人如此地肯定我欣赏我,我终于发现了那个叫自信的东西。有一次,我问凌安荣: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点偷偷摸摸的味道?凌安荣说:男女之间的事情不都是偷偷摸摸的吗?你和你老公还现场直播啊?我说:你是真坏!
有时候,我自己安慰自己:谁不犯错误呢?一个女老师一生一世经历一次爱情享受一次爱情,有多大的错吗?
8
两周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忍不住再次约了凌安荣。我希望这次由他定地点。凌安荣将地点定在大学城旁边的云端酒店,他说他下午刚好在青沙大学有个活动,他推掉了举办方的晚宴,以五星级的诚恳态度邀请我与他共进晚餐。凌安荣在QQ上问我:这次不会又有意外发生吧?我说:不会了,上一次是突然发生了状况。凌安荣说:突发状况是个可怕的东西,足以改变命运。我知道凌安荣对上次的事还是有些不快,这个我能理解,换成了我,也不会没一点脾气。我说:我向你保证,这一次,什么状况也不会发生。
我来到保健中心,洗了个头,敷了个面,回到家后,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接着开始描眉、施粉、补水、涂唇,再然后换上前年在香港买回来的时尚短裙。忙完就四点半了。不是我轻浮不正经,实则是为了表达对他人的尊重,也是为了维护女性形象。
我背着挎包,撑起小阳伞,走出小区,想拦辆出租车。我没有开车,总觉得汽车目标过大,我一直奉行低调原则。好久了也没见到一辆车驶过来,于是便往上面的一家酒店走去,酒店肯定有出租车。离酒店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我被人撞倒了。我站起身,正要来句国粹,却发现撞我的人是乌苏尔。乌苏尔蓬头垢面,满身污渍,他抱住我嚎啕大哭。我害怕我的焕然一新的身子被她糟塌,想挣脱她,可是,她将我抱得很紧。
我问,苏尔,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芬芳,我被人欺负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乌苏尔如此狼狈的样子,我将她扶到来附近一家小酒店,为她洗了脸,擦干净身上的污渍,把她放在酒店的大厅里。然后,又为自己狠狠地洗手,不停地擦衣服。我闻到了我身上的潲水味,心有点忐忑。
我对乌苏尔说,苏尔,你先在这里休息,我有个重要的约会,等会来找你。
约会?和谁,凌安荣吗?
不是他,工作上的事情。
少扯淡!周末还谈工作?
这个约会很重要,我真的要走了。
乌苏尔一把拉住我,厉声道,翟芬芳,你今天必须陪我,哪也不许去!
我说,苏尔,你到底怎么啦?
我最近找了个五十多岁的老朋友……
五十多岁?
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老东西有家庭。刚才,老东西约我到“未了情”喝茶,我刚下车就被他老婆抓住了,那个母老虎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我的头发就是几个巴掌,母老虎还有个女帮凶,他们把我拖到潲水桶旁边,一顿拳打脚踢,那个老东西早就逃之夭夭了……
苏尔,我真的要走了……
走?走哪里去?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走?翟芬芳,你还有不有人性?你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
苏尔,今天这个约会很重要,我不能再爽约了。我的声音很小,有点底气不足的味道。
你走吧。乌苏尔又说,你要是今天走了,就没有了我这个朋友!
我的腿迈不动了,似有千斤铁砂绑在了腿肚子上。我在乌苏尔面前傻傻地呆立着。大约过了五分钟,我才说话,我说,好,我不走了。
乌苏尔看了看我,小声说,如果是去见男朋友,你就走吧。我乌苏尔不会这么无情无义。她大声说,翟芬芳,我知道你今天有事,走吧走吧。
我说,我不走了,陪你。
我走到卫生间,看了看时间,才五点四十,还来得及。我掏出手机,抖抖索索地拨通了凌安荣的电话,荣,实在对不起,我一个朋友被人打了,情况比较严重,她不让我走……我这个朋友你认识,她叫乌苏尔……电话那轻轻地说了句,好,我知道了。
芬芳,陪你姐喝酒!乌苏尔拉着我的手大声说。
服务员小声说,这里只有茶,没有酒。
乌苏尔掏出一把现金,没有酒,不可以买酒啊?
乌苏尔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鼻涕眼泪流了一身。我叫了辆车,将乌苏尔弄回了她家里。我安置好乌苏尔才回家。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生乌苏尔的气,先是把我这辈子最美的妆扮弄得面目全非,接着又强行将我留下,害得我再一次爽约,让我好不容易提升起来的自信心降到了冰点,我害怕我会失去凌安荣,失去唯一的爱情体验。
我知道,我现在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无济于事。我将我和乌苏尔喝酒时的视频发给凌安荣,不求原谅,只是让他知道,我没有说谎。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凌安荣回复我了:乌苏尔好像比以前胖了点。
我说,拍摄角度的问题,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苗条。
凌安荣问,事情处理好了吧?
我说,处理好了。
见凌安荣愿意搭理我,我很激动,打开攝像头,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脱下多余的衣服,用三点式的诚挚形式,向凌安荣郑重道歉。我说,亲爱的荣,你不会因为今天的事疏远我吧?凌安荣笑着说,我有这么小气吗?
9
2010年7月19日,这个日子,我此生不可能忘记。
这天中午,我在QQ攝像头前面问凌安荣,荣,晚上有空吗?
凌安荣说,有啊。
我说,上我家里来。
凌安荣问,上你家里?你想干什么?凌安荣似乎有点紧张。
我说,这么胆小,怕我谋财害命?我向凌安荣做了个妩媚动作。
凌安荣问,芬芳,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今天家里就我一个人。
凌安荣问,来你家干什么?
我说,我给你做几个拿手菜,我有一瓶二十年的拉菲,喝完酒,我给你弹一曲《梦中的婚礼》,我已经几年没碰钢琴了,弹得不好,你别笑话啊。我曾经向凌安荣许诺,等方便的时候弹钢琴给他听。凌安荣知道我会弹钢琴,眼光里增添了好几分深意。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就当是最后一次?
凌安荣笑了笑,好,我再信你一次。
关掉攝像头之后,我的心狂跳不已,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
我开始收拾房间,窗台擦了又擦,茶几上放了几株新鲜的红玫瑰,屋子里洒了三遍空气清新剂,钢琴上喷了香水,四个卧室加一个大厅的空调全部打开。还不到下午五点,我便化好了妆,洗好了澡,换上了漂亮得体的超短裙。儿子早就被母亲带回老家了,老公昨天上午便去北京接受为期半个月的培训。从老公走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了。这个时候,我才真正领略激情的含义。终于熬到激情迸发的时刻,我不能不做点什么,我甚至生出了壮士断腕豁出所有的英雄气概。
六点,凌安荣没有来。我想,七点他一定会来。何不先把菜炒好,来了直接上桌,在他面前穿上围裙的样子多少有点不体面。炒好了菜,换好了衣服,已经七点了,还是没有听到敲门声。莫非堵车了,蓝沙的交通状况十分糟糕,大街小巷常常堵得水泄不通。八点半的时候,我拨了凌安荣的电话,可是电话关机。
我没有等到凌安荣。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有合眼,我希望凌安荣能够给我一个电话,哪怕一个信息也好。我虽然两次爽约,伤害过她,不管我的理由是否让他觉得充足,可我至少在第一时间告诉了他……
早上七点钟的时候,我在毫无铺垫在前提下嚎啕大哭。我哭不是因为凌安荣爽约,报复也好,压根儿就没爱上我也好,亦或有比我更重要的人突然出现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了,甚至,我人生中第一场唾手可得的爱情半途而废,我日积月累积攒了三十五年的勇气与决心烟消云散,我可遇不可求的激情被冰藏到了万丈深渊,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令我如痴如醉、离经叛道的男人,竟然爽约了,而且连音讯也没有一个。我的自信和骄傲被一次爽约连根拔起。我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哭过之后,我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我打电话给乌苏尔,我告诉她,我现在需要她。乌苏尔在电话那头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事情不重要她就先陪男朋友买衣服。她说她最近找了个小鲜肉,正热恋着。
我说,大事!
乌苏尔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翟芬芳,看你样子不像有什么大事啊,快说,怎么啦?
我拉着乌苏尔的手,轻声说,苏尔,我很失败很丢人……把我不堪回首的往事告诉了乌苏尔。
乌苏尔说,翟芬芳,没想到你的胆还这么肥!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不够朋友,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告诉我。
唉,又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勾当,有什么好说的……也不是不想告诉你,不是没有约成吗,我是想等水到渠成之后再和你说的……
理解。乌苏苏尔点了点头。
你是知道我的,几十年平淡无奇地活着,连恋爱的滋味都没有品尝过,好不容易放下包袱准备轻装上阵了,却迎来这样一个局面……我的眼泪没有矜持住,没羞没臊地落满脸颊。
乌苏尔为我擦去脸上的泪珠,若有所思地说,你也不能全怪人家凌安荣,他爽约是不够厚道,可是,前两次,你本可以成功的……
苏尔,你没良心,第一次,我小孩病了,我能不管小孩吗?第二次不是你不让我走的吗?昨天,我是真豁出去了……
乌苏尔笑着说,我猜,你现在是既生气又庆幸,既遗憾又轻松……
苏尔,我是不是一个注定就没什么出息的女人?
乌苏尔看了看我,大声说,嘿,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乌苏尔喝了口水,接着说,凌安荣这人就是再多情花心,也不至于去伤害一个痴情女人啊,你又是他喜欢的类型?我给周琴打个电话问问,这个死娃娃,都几个月没联系我了……
我说,打什么电话啊,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大?
乌苏尔说,又不说你的事,没关系的。
可是,周琴的电话是空号。
怎么回事,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电话都成空号了?
或许,她不想再和你有联系,又或许……
又或许,她的失联与凌安荣有关?乌苏尔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天花板。
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淡淡地说。
如果你真的做好了准备,说不定下一个景点更漂亮。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轻声说,不会有下一个景点了。
10
新学期,我又做回了班主任,还当上了教研组长。我拼命工作,没日没夜地钻研教学方案,一连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三篇教研论文,我上的公开课受到了业内的一致好评。后来,我被评为全省优秀教师。我成了德才兼备的明星教师,无数人尊敬羡慕的成功人士。两年之后,我意外地升为副校长。乌苏尔说,你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
乌苏尔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爽约事件之后,我反复多次检测过我的基因密码,我发现,内心的波涛再汹涌,也不容易将我推送到彼岸。我没有乌苏尔的勇气,更没有她那份坦然。我害怕后果,害怕得不偿失。当一个人知道有些事情做不好之后,不得不选择做另外的事情,人活在世上,总得做点事。可是,梦中的我,总是那样地无拘无束,胆大包天,而凌安荣永远是我梦中的主角。
没想到,上面竟然给我们家庭一个“文明和谐家庭”称号,可能是居委会觉得我们家庭很安静的缘故吧。老公早就与我同居一室了,基本上还是“每周一歌”,偶尔也会给他个奖赏,反正也没事可做。爽约事件之后,我便卸载了QQ,连QQ邮箱也不用了,后来有了微信,可我的好友寥寥无几,除了乌苏尔没有兴趣与他人聊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也会问自己:我真的是凌安荣要找的那个人吗?
有一次,乌苏尔突然提到了凌安荣,她说,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我说,提他干嘛,难道你对他有意思啊?
乌苏尔说,我还真的喜欢他,那段时间,我都开始增肥了……
我看了看乌苏尔,是有点饱满的味道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再喜欢也不能夺朋友所爱啊。
可惜了一棵好白菜,猪憋了好大的劲都没能拱上呢,不知道那棵白菜到底怎样了?……你还是没有联系上周琴吗?
没联系上,她是不想与我保持联系了。听说是帮我做内线的事被我前夫知道了,她不得不辞职走人。想起来,很对不起她的……
你说,凌安荣会不会和周琴在一起?
乌苏尔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他们的关系不一般。我听周琴说过,凌安荣与他老婆长期分居……
你知道他有老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生气地对乌苏尔说。
乌苏尔一脸怪笑地看着我,翟芬芳啊翟芬芳,跟我还玩虚伪?你问过我吗?你问过凌安荣吗?
我羞愧得低下了头,我小声说,我不敢问。
我也不敢告诉你。
没想到你这么坏。
好坏有严格的标准吗?那些位高权重、风光无限的人,都是好人吗?当他们被掩盖的那一面被揭穿之后,比你我更加不堪。
想把我推上贼船?
没这么想过,觉得尊重内心,顺其自然就好。
可是,往往尊重内心之后,又会让内心不安。
这就是人的复杂所在。
苏尔,你真的只和凌安荣聊了两个小时?
翟芬芳,我比你磊落。
是不是再磊落的心胸都有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呢?我常常这样想。
11
乌苏尔与小鲜肉如火如荼地恋爱了两年,她激情四溢地向我宣布小鲜肉向她求婚的消息不到一周,便一脸愤怒地告诉我,小鲜肉失踪了,骗走了她两百万。自那以后,乌苏尔便不再谈男朋友了。她不无揶揄地对我说,现在,我们终于殊途同归了。唉,我比你惨,你好歹有个家当。我说,你少拿我开涮。我把我的家当给你,你要吗?
儿子从初中起便住校,上大学在另外一座城市。工作已经轻车熟路,不用费太多精力,我很有闲。
我的有闲生活就是与乌苏尔一起喝酒、打牌、逛街、泡咖啡馆……乌苏尔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精神支柱,是我排解寂寞的唯一对象。见我与乌苏尔交往如此频繁,老公竟然有了意见,他说,你与乌苏尔联系也太频繁了吧?我没好气地回怼说,你跟我不是也联系得很频繁吗?老公说,那不是一回事,我们是夫妻。我说,夫妻不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吗?离开了家,日子就不过了?老公说,你这是强词夺理!老公自从升了副处之后,跟我说话时气势了不少。
一次喝醉之后我问乌苏尔,苏尔,你告诉我,我那次失马,到底是福是祸啊?
乌苏尔说,福啊,你看你现在都人模狗样了,要是那天凌安荣赴约了,迈出了第一步,你现在的状况就不好说了,至少不会成为教学明星,更不会成为副校长,你老公就是当个厅长,可能与你没有多少关系吧?
我说,最让我意外的是,我们还是“文明和谐家庭”。
乌苏尔说,谁也不知道你还那么不正经过。
你知道啊。
你知我知凌安荣知。乌苏尔说。
你说,凌安荣会不会把我写进小说里?
写了又怎样,小说又不是举报信?乌苏尔又说,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这个世界存在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这点事不算什么。
乌苏尔离世之前抓住我的手说,芬芳,我没有遗憾,我对我的选择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你呢,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你现在也过得很好,爱情也好,激情也罢,有了又怎样,最后还不是都要失去?
乌苏尔去世后,我没有了业余生活。好在有源源不断的荣誉,有不少人崇敬的目光,有美食和化妆品。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并不赖。
12
从墓地回来之后,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因为那个日期:2010年7月19日。那个日期与我有关,与他有关,与我的一个梦有关,是不是还与其他人有关呢?他为什么在那天去世?他是怎么死的?
我来到乌苏尔前夫单位打听到了周琴去向,她在另一座城市。我费了好大精力才找到周琴的电话号码,我单刀直入,周琴,我是乌苏尔的朋友。我前几天去墓地看一个朋友才发现他躺在那儿……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去世的?
周琴问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说,我和他没有关系,我是他的读者,特别喜欢他的作品。
周琴沉默了几分钟,轻轻说,你不了解凌安荣,他是一个好人,一个看透人生的乐观文人,他很真实,很善良,很聪明,很有才华……
小周,凌安荣到底是怎么死的?
2010年7月19日晚上,他打的去城西,被一辆货车撞了……
我慌慌张张地挂断电话,发疯似地大叫一声:天啦!
我成杀人凶手了?我很恐慌,很羞愧,很难受,我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帮我,可乌苏尔不在了,我向谁去说?
谁也不能说。
倪章荣,笔名楚梦。男,湖南澧县人,居长沙。作家,文史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南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在《中国作家》、《芙蓉》、《芒种》、《作品》、《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同舟共进》、《书屋》、《看世界》等国内刊物及《领导者》、《阳光》、《二十一世纪评论》、《世界华文文学》、《新中原报》等香港、美国、加拿大、东南亚中英文期刊发表文学和文史作品200余万字。著有《邪雨》、《红色引擎》、《安佳的夜晚》、《去和爸爸过年》、《旧鬼》、《在军营里成长》、《1976年的秋天》、《陪葬》、《温床》、《无毒蛇》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发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国宪政》、《孙中山与中国现当代政治格局》、《作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写民国史》、《辛亥革命深思录》、《“五权”与“三权”》、《关于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的思考》、《罗伯斯庇尔与法国大革命》、《一个伫立在法理之上的国家》、《民国才女和她们的命运》等文史作品。
(原载《华中文学》2024年第六期总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