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湾,生生不息(散文诗十章)

                        蛤蜊的壳,洪州城一页又一页生生不息的史书

  水分恰好。盐分恰好。温度恰好。湿度恰好。经度恰好。纬度恰好。

  蛤蜊恰好在胶州湾底做梦,肥厚的淤泥里一层层,永不间断的繁殖,传承万年不歇。

  女姑山的灵,洪州城的魂,莲花岛的魄。

  每一扇壳,最真最善最美的画,作者是琵琶虾,红加吉,比目鱼和皱唇鲨。

  每一条花纹,伸展着最神秘最神圣的象形文字,牡蛎,海螺,扇贝,缢蛏,都无法破译。

  暴风骤雨,海翻腾了一万亿次。

  山崩地裂,岛喷涌了一万亿次。

  一座城市沉落于湾底,仅仅是历史一截,而另一座城市在五千年以后重新美丽。

  五千年,到底有多久。

  蛤蜊的壳是洪州城一页又一页生生不息的史书。

  在每一天的沙滩,蛤蜊拖曳着无数条神秘的轨迹。当你的手指接近她们的壳时,感到她们的心脏,一万亿次地颤抖不止。

                                         牡蛎的蓝眼睛深情地盯住当下

沉溺于梦境,无法脱逃。

给予你比大海还蓝的呼唤,而牡蛎紧紧、紧紧攀附礁盘,黑糊糊的底色上青青蓝蓝的壳,一年又一年。

等待敲击?然后,滋味四射。

溶于一体,成为石头。

壳的坚硬,在想象中的美丽。每一枚,都是礁石上的海子,蓝眼睛深情地盯住当下。

而当下,是码头,悬崖,泥滩,倒扣的船,实在是不远。

礁石生长了海草的胡子,越发是生霉了的朝代某位遗老似的威严。

淤泥缠住了海的舌,潮流以及全部的喧嚣。

脚印抵达。坚硬之中的柔软,如同海水,无法抵挡。

多么残酷的敲打!疼痛,斑斓的花纹破碎,诱惑的汁液,呻吟,还有谁的肉体比这更柔软?

无数个轮回。谁不幸成为了牡蛎,而谁又有幸成为了牡蛎。

渔村村口。牡蛎的壳聚集如山。

                                                   虾虎,拥有一孔圣洁的洞穴

   又一次潮水向湾心退却。

   海滩开始延伸,一张老脸,裸露到额头、鼻子、嘴唇,然后是下巴。让我想象,海底有一个等待复活的老人,还有一座古老的城市,我的祖先都在湾底幸福地生活。

  老人的毛孔,是虾虎做的窝。

  每一孔口径三厘米、四厘米、五厘米,半米深。圣洁的洞穴,没有一粒沙,足以安静地隐居。

  长出的海草,妄图覆盖。

  侏罗纪的记忆,存在于亘古未变的基因,已经停止进化。

  虎头,虎身,虎爪。一根垂钓之线,那怕拴着一粒沙,虾虎也会将它推出洞外。

  圣洁的习性竟被人类利用来诱惑并捕捉。

  一切动物的命运,无论残暴,还是温驯,竟然决定于满口仁义道德的人类。

  虾虎越来越罕见,一场潮水过后,眼看着要断子绝孙。

  哎,街头巷尾,虾虎的命,也越来越贵了。

                                  琵琶虾的部落在岛子周边游弋

  抱着琵琶的身躯,你有很多曲子要弹。

  大海的喧哗,或者平静,如你演奏。

  高潮,或者低潮,琵琶虾的部落,在岛子周边,游弋,跳跃。

  欢腾或者停滞了的音符。

  你的腰身很独特,一节节最能够引起共鸣的音箱,透明的壳与肉。

  你的脚很密集,足以在自己腹部的琵琶弹奏最复杂,最高级的音乐。

  狂风,海啸,漩涡,暗流,如今一座桥跨过去了。

  湾面的连接,可以自如地抵达全部的时空。

 触礁的船,破碎的网,倒塌的灯塔,瓦当不断碰撞着的海底,琵琶虾照样起舞弄清影,在海草、浪线的简谱上,弹奏这个热烈的夏天。

  湾面,一片吉祥与欢乐!

                                                    另一条红加吉的寻觅

  红加吉,这么多年了,还在渔夫的网扣上挣扎。一片火,生命最后的燃烧。它的眼睛逼住你的目光。你的眼睛有泪,却无话可说。

  这么多年了!另一条红加吉的游动。沿岸,绝望中的寻觅。爱之卵在枯萎的海草上泯灭。礁,岛,山,船,海,都在黄昏陷于沉默。

  那天,有雾遮蔽海面。太阳黯淡,所有的鸟儿都躲到了远方。

  世界小到只有一百米。胶州湾被网缚住,浑浊地涌动。红加吉在缺氧的潮流中迷失了方向。

  渔夫贪婪的目光,撩拔开雾的幕布。脸上僵硬的表情在你撞上网扣时解冻。

  站在岸上的我,看着一片挣扎蹦跳着的霞光,疼痛不断撞击心口。

  而朦胧中,西方涌腾着云,一条鱼亮出最圆的头颅。那是日落的魂,鲜艳无比!

                                            我的心情像末蠖一样瞬间泛滥

末蠖,最小的虾体,以最快速的繁殖力,拥有了全部的水体。

父亲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沙。这是我听说过的最通俗的丛林法则。

可是,沙都比你大。末蠖,你吃什么?无边无际的水,还是那些肉眼都见不到的微生物。

五毫米的肉身,竟有七节之腹。翩翩的泳姿,群起而舞。

处在生物链的最末端,末蠖的哲学就是:以最快速的诞生,面对时时刻刻的无奈的死。

在每一条河的入海口,在含盐量越来越高的水湾、沟渠、池方。末蠖无处不在,生生不息。

在这个什么都在生长的季节,我的心情也像末蠖一样瞬间泛滥,无限地感叹末蠖旺盛的生命力。

其实,胶州湾的水体,有多少生命在默默地繁衍生息?!

它们没有任何声音,我们也许永远也看不到它们任何的影子。

                                         比目鱼,并排着的爱情

  一万只温暖的手掌,按住湾底。

  有五千对爱情的停歇,海草的寂静摇摆,蛤蜊无数遍的唧唧喳喳,海螺也拖曳着粗笨的壳想兴奋地吹响。

  比目鱼,并排着的爱情。贴近,再贴近,眼睛共同放大了两侧。爱确实神奇,可以使各自的偏狭组合为全方位的辽阔。

  全部的海水因此光明。

  古人云: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

  比目鱼从唐诗宋词里游出。

  李渔的比目鱼也从清朝游来,摆头摇尾,怡然自乐。

  比目鱼,并排着的爱情。在人类的想象中,贴近,再贴近。那需要贴在一起的一面,无比光洁,柔软,白里透红,透露出了根根错落有致的鱼骨。

                                             银子般若隐若现的水母

  琵琶曲中,昭君的泪,一滴一滴,滴落于水,不断繁殖,成为水母。

  古人视之为美丽的桃花鱼。

  海月水母,在这个夏天,又一次突然泛滥。

  没有知觉,没有预兆,像十几年前的湾面一样。

  生命的疯狂,无法遏止。

  浩浩荡荡,以每平方公里25万只的密度,覆盖住浴场,覆盖住港口,覆盖住航线,覆盖住湾面,覆盖住电厂的过滤网,覆盖住岛子的边缘。

  海水因此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无尽的想象。

  短暂的生命,透明的生命,

  撑开浑圆的伞帽,伸出细密的触手,

  让自己的姿态更完美一些,让自己的心态再平静一些。

  在没有棱皮龟的海域,水母的生命就这样被无声无色地演绎得淋漓尽致。

  波浪之中,水母的影子银子般的若隐若现,它正在飘摇去胶州湾的深处。

  因为水母也许感知到了今夜会有足以让其倾覆的风雨。

                                   兰蛤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片滩涂 

  狂风骤雨,胶州湾玩起了倒立。

  几十条河,一万年用淤泥到处摊开一片又一片的滩涂。

  蛤蜊一层层深入,骄傲地繁殖。

  而兰蛤没有飞翔的翅羽,没有游动的尾鳍。

  它很小,小得不能够再小,只能够在淤泥的表层,无法深入到滩涂的底部。

  兰蛤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片滩涂,好在淤泥的上层,尽情地繁殖。

  贫穷的年代,渔夫采集上来,不屑用之佐餐。堆起一垛又一垛,沤制后用来给玉米喂肥。

  而今,它却不仅早成为了对虾的饵食,还成为畅销于闹市人们一饱口福的美味。

  滩涂,潮水一次次撤去。

  渔夫用网袋在滩涂上刮来刮去,然后让软泥和水从网袋中流出,只剩下沙子一般大小的蓝蛤。

  这年头,收获太过频繁,已经无法满载而归。

                                           复活的仙胎鱼正游向崂顶

  冻僵之后,是一个世纪。

  红旗招展。土地龟裂。树枯,花谢,河断流。

  水库宽大的坝体,拦住了水,沙,树叶,枯枝。

  萎缩的河床。淤塞了的无法溯流而上的道路。

  冻僵了的仙胎鱼的卵,在胶州湾温暖的滩涂里,也无法孵化。

  一万遍蓝蛤唧唧喳喳的絮语,解冻的冰,泛滥了的河流。

  柳腔里的角色正穿着古装在划船。黎明到来之时,一切都打开翅膀,一切都睁开眼睛,一切都从噩梦中苏醒。胶州湾一个涡旋一个涡旋地微笑。

  反复转换的季节,河流终于挣脱了淤泥和灰色的两岸。

  田野,无尽的七色花,告诉我已经茂盛的幸福。

  我看到了透明的卵,突然动弹起来,海水,汹涌起美丽的舞蹈。

  我看到了复活的仙胎鱼正游向崂顶,从胶州湾北岸,沿着白沙河,越过北九水,跃上潮音瀑,看见了旭日。

那是龙王开合自如的红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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