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虫
垃圾经过大火烧过之后，那人并不会浪费。他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把灰烬推到田地当成肥料。他从来不嫌麻烦，更不嫌劳累。我经常悄悄观察他，他比我爸爸年纪大，大了将近有十几岁，看上去和我二大爷年纪相似，他总是沉默不语，不过他媳妇特别爱笑，在附近非常受欢迎。
直到现在我也没学会分辨一个人好坏，我妈常说这世上好人坏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和他们相处共事，不用共太多次事，只要共一次事就能看出人品好坏。当然有的人会装，深藏不够，如果一个人装好人，装的时间足够久，就是好人，那么这个人就可以一起共事，不会轻易被出卖。
我不知道我妈说的对不对，但是我记住了这句话。在我眼里，一开始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好人，但是共一次小事后，就能判断出这个人值不值记得继续来往相处。
我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是个好人，我没有和他说过话，没有跟他打过交道，我只能通过他的行为判断他是一个勤劳的人。在我眼里只要是勤劳的人，就跟我爷爷一样是心底善良的人。我不会懒人，懒人给我印象都比较狡猾，心眼儿特别多，而且防不胜防。
但在某种程度上，你肯定会认为勤劳的人就是老实人。你说的很对，老实人大部分都实诚，从来不缺斤短两，有一说一，从来不会在语言上利他，往往从行动上利他。这样的老实人由于不计较，不爱出风头，更不喜吹捧，往往容易错过很多机会。但是在我看来，上天是公平的，关上一扇窗时会打开一扇门。其实造物主对人真的很公平，太完美的人命不长久，反而憨厚老实的人虽然不能拥有功名利禄但多数通过自己的双手劳动都能衣食无忧。我妈经常说一个人只要勤快去哪儿都饿不死，反而是懒的人，就容易打巧，投机取巧，这样的人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有句古话不是说嘛，大智若愚，成年人都不傻，除非是天生的傻子，不坑不响，只是懒得计较懒得争辩理论，在这样的人眼里，有这时间还不如自己干点什么，反正凭借自己的双手怎么都饿不死，有那时间都觉得费脑子费神儿。
真的对这样的人，他们真的对这些早已看淡，可他们并不傻，早在心里权衡利弊，权衡这个朋友可不可交。
他是出了名的勤劳，他的父亲更是出了名的勤劳，他的弟弟也是出了名的勤劳。他们一大家子在我们村里相当有身份地位也有威望。当时我总想为什么我没有投胎他家，为什么他就不能成为的父亲，可是人就是这样，投胎并不能由自己决定，只能有老天决定。
天意如此，命里如此！
他还种藕，承包了村子的一个大水坑，一种就是好几年。每年夏天这个大水坑都会开出好看的荷花，荷花非常大，叶子也很大，我特别喜欢下雨的时候看着雨滴落在荷叶的心里，落在荷花的心里，仿佛那样就落进我自己心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渴望，我觉得那是上天的垂怜，也是上天的考验，对荷的考验，对荷叶的考验，也是对我的考验。可是，我并不知道上天要考验我什么，我又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考验我，而又垂怜我呢？
我觉得这些都是自相矛盾，让我困惑不解。
他经常会守着这片水坑，尤其是荷花盛开的时候，像个巡逻，整天沿着水坑走来走去，据说是为了防止顽皮的小孩子跳进去摘荷花摘荷叶。
我说的是真的，哪怕是荷花没有盛开的时候，小孩子也会偷偷摘一柄碧绿的荷叶，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眼里，觉得他就是个英雄人物，我们心甘情愿让他当我们的孩子王。
荷花开的美丽，但是花期很短，也就开个七八天，晚一点的再开个七八天，大概能持续两周时间。那时候，我的印象并不是很清晰，只记得荷花开的太美丽，从我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不管是见到是荷叶还是荷花，我都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激动的我竟然流泪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花，竟然是开在污浊不堪的水坑里，竟然能开出这么灿烂辉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描绘它的美丽。那时，我想谁拥有这水坑谁就是世上最幸福快乐的人，肯定开心的晚上睡不着觉，哪怕睡着做的也是美梦，肯定能在梦里笑醒。
当时我并不知道藕是怎么长出来，只是觉得荷花好看。我也不常常从那里路过，只有桃花和永恩带着我的时候，我们三个才会路过那里。永恩会给我和桃花每人折一柄荷叶，我们两拿着。桃花拿一会儿新鲜劲儿就过去了，觉得特别没意思，就把她手里的荷叶扔给我，我拿着两柄荷叶，心里说不出的甜蜜，好像我像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最难得的幸福。
这份幸福竟让我生出占有欲，我没有把内心深处的快乐告诉桃花，也没有告诉永恩。我想就算我告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肯定也会觉得我又犯傻了，整天傻了吧唧的。
我见过有一次他和他的一大家子人都下水坑里薅藕，荷花没有了，荷叶也没有了，他们穿着连体雨靴，一个个低着头弯着腰在泥坑里扒拉，我特别想下去帮忙，可是我说不出来，我怕他拒绝我，更怕他们家的人笑话我。
那些藕被泥包裹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藕的真实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藕，也没吃过藕，只是我觉得能看到荷叶荷花在这里生长，我就特别开心。
这个水坑旁边还种了许多植物，我不知道那叫什么，一到秋天就开出金黄色小花儿，非常漂亮，惹人喜爱。有次我实在忍不住想要摘一朵，竟然被他发现了，他没有骂我，而是笑着问我喜欢这些花儿吗，我有些害怕的点了点头，心里疑惑明明观察四周一个人没有，怎么偏偏我摘的时他冒了出来，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既然你喜欢，你就摘吧，但是只能摘这一次，下次可不能摘了。”他一点也没有生气。
我忽然觉得他人非常好，非常友善，原本我特别害怕他会告诉我爷爷甚至去学校告诉我老师，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完全超出我的意料之外。
他见我没有摘花的意思，也没见我解释一句，就要动手给我摘，我急忙说：“我不要了。”说着我就要跑。他拦住我说：“下次还来摘吗？”
我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眼泪不停在眼眶打转，心想自己也没做过一次坏事，怎么这次做坏事被人抓了现行，以后我该怎么见人，真的丢死人了。
他说：“你要是喜欢，放学可以过来看，但是你摘下来，它就白长了。”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大脑处于一团懵的状态。他说：“这是姜，花儿开在上面，姜却结在土里，跟花生一样，一朵花就是一块姜，本来就结的少，你要是摘一把，这棵姜就白长了，可能一块姜都结不成。”
我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做错事儿了，心里不停自责，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开口说道歉。他说：“等姜结了，我给你家送些过去，到时候你也尝尝。”
我急忙摇摇头，他可能看见我低着头哭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说：“你走吧，我不会给你家人说，我也不会给别人说。”
我不敢相信他说的话，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说的要是摘一把就白长了，我羞愧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他说完没有再管我，而是朝着另外一侧走去，过了很久，我才敢抬头看他，只见夕阳落在他身上，我只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和夕阳融合一体，灿烂辉煌，我再也抑制不住哭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可能是感激他吧，也可能意识到自己错了，也可能是自己丢人丢大发了，也可能我以后没脸再见他了。
等他走了很远，我才反应过来，我想说对不起，可是已经晚了。我想说声谢谢，也已经晚了。
自此以后，我就对他留下深刻印象。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我记得他的脸庞，记得他的笑容，记得他的原谅宽恕。
我爷爷去世以后，全家举步维艰，就连我上学的学费也凑不出一分钱。我妈刚生完一个女儿，又因为生的是女儿，生完连见上一面都没有，就被我爸当天抱出去送人了。
我妈天天哭，哭的说不出一句话，全家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氛围里。我妈整天问我爸把孩子送给谁了送到哪儿，都被我爸沉默回绝了。当时我觉得我爸爸特别狠心，我特别恨我爸，觉得他没有一点人性，明明那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可他却做出畜生不如的事儿。
我看不到一点希望，我不想上学了，不想上学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我不上学以后家里的日子好了起来，我觉得只要我不花家里的一分钱，家里就能好过起来，我妈就会从失去女儿的痛苦中走出来。
家里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此我妈坐月子落下病根儿，身体亏损一直没有补过来。后来妈妈经常生病，四十出头头发全都白了。我没有做过母亲，并不懂母亲失去女儿的痛苦，但是我能看到妈妈的痛苦，她的痛苦无形中也带给我痛苦，让我恨不得她把她的痛苦分到我身上，我想只要让我妈开心起来，不管让我做什么我都乐意，我妈太不容易了，她为这个家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当我鼓起勇气告诉我妈不想上学了，我妈二话没说，抄起屋子门后头的扫帚就朝我打过来，朝着我后背打了好多下，我没有跑，我知道我跑了也没用，我知道我跑了这次也跑不了下次，我知道我跑了也减轻不了我妈心中的痛苦。
我愿意当我妈的发泄口，我直直的站在原地，任凭我妈打我骂我，我咬着牙，这次眼眶里竟然没有一滴眼泪，我的倔劲儿上来了，没有人能让我屈服，哪怕是棍棒也无法让我屈服，只有现实让我屈服。
我爸看见我妈疯了似的恨不得要把我打死，急忙把扫帚夺了过去，我妈满脸是泪，她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她失望的绝望的看着我，我就是她的希望，是能把她拉出深渊的希望，是能让看到一线光明的化身，可是我却把她的一线希望一线光明硬生生毁灭。
她觉得我太残忍，觉得我心太狠了，甚至觉得我不懂她，不理解她的苦衷痛苦，更不听她的话。
我爸尚存一丝理智问我好好的为什么不上学了，还问我是不是想和桃花学，像和桃花一样成为街上人人议论的野孩子。我爸话语里的语气从平静慢慢上升到愤怒，愤怒的失去理智，随手抓起旁边的碗就朝我狠狠摔了过来，吓的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我再也抑制不住哭了，我以为他们生为父母会理解我的，我以为他们生为父母会懂我的，我以为他们生为父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他们什么都给不了我，却偏偏要指责我打骂我。
我的叛逆劲儿上来了，从这个时候冒了出来，我咬着牙狠狠地说我就是要和桃花学，我就是要当人人议论人人看不起的野孩子，反正街上的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我早就习惯了，我早就不怕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们爱咋看就咋看，随他们。
我爸也从“啪”的清脆声里沉默下来，我妈坐在床边低头哭泣，我爸坐在床头的另一边猛抽烟。不知过里多久，我爸说：“你说到底是为什么不上学，上次考试不是考的挺好的。同学欺负你了还是老师无缘无故骂你了？”
我说：“都没有，我只是不想上学，我不喜欢上学，讨厌上学。”
“你这么小不上学想干什么，你说你想干什么，你去哪儿要你？”我爸一边抽烟一边说我。
“我干什么不行，我也不缺胳膊少腿，我长大了，什么都会干了，脑子也不傻，啥活儿不能干，只要能挣钱我什么都干。”
我爸好像听出来我的意思说：“是不是学校又要交钱了？”
我久久说不出话，我爸没说话，我妈也没说话。不知多久，我爸站起来就往屋外走，走到大门口，又拐回到屋里说：“你让你妈睡会儿，你出去吧。”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去了牵着羊去了后地，朝着天空望去，朝着远方望去，我坐在桃花经常爬的那棵树，那棵树非常高，非常直，真不知道桃花是怎么爬上去的，我不由羡慕起桃花竟然会爬树，只要不高兴她就爬树爬到最高处，朝着远方眺望，我总是问她望到了什么，桃花说她什么都看不到，看到的都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她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块黄土地。
我一时没有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就问她说什么，她低下头看向我笑着说没什么，她说她不明白我长胳膊长腿的怎么就不会爬树，又说我又不傻，怎么会怎么教都教不会爬树呢。
我说可能爬树也需要天赋吧，她就说：“丹，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俩特别像，像是一对难兄难弟，像是生死与共的双胞胎，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们相距太远，远的我们再也不能像这样坐在一起说话聊天，街上说我什么我都知道，街上说你什么我也都知道。”
我感觉桃花长大了，早就成了一个大人，而且她的成熟已经超出我们这个年龄段该有的，这是我所不能体会和感受，也是我不能明白理解的。
我说：“我们长大以后还会像这样坐在一棵树下吗？你坐在树上，我坐在树下。”
桃花低下头朝我笑笑没有说话，可能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有我还在奢望还能和桃花一起面对未来，一起面对我们的不确定性和未知的一切。
桃花说：“丹，你要是会爬树该有多好，这样你就看到更高更广阔的天地，和你在树下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你就不会被困在这个小天地里，就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再也不会害怕失去一切，包括失去我这个朋友。”
我完全听不懂桃花的话，我一直以为桃花再抱怨我笨学不会爬树，我也以为我之所以看不到她口中说的广阔天地，也是因为我不会爬树。我觉得要是我会爬树就好了，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人人再也不会看不起我和桃花，我和桃花之间看不见摸不着的裂痕也会消失。
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没有把桃花看成野孩子，更没有把她看扁，也没有看轻她，我觉得我和她才是一棵树上的猴子，而我和林英子哪怕是一棵树上的猴子，也是因为我们的一时兴起，并不是持续太久的。
我看着头上的天空，看着树上空着的桃花爬上树常坐的位置，我竟然觉得悲凉，一股莫名的悲凉。我不知道桃花什么时候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桃花有没有发现我早已不在她身边了。
我朝着四周望去，忽然看见不远处刚堆落的破砖头，堆的有一人高，刚好能爬上去，我跑了过去，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砖头上面，我学着桃花往远方眺望，虽然这块砖头堆的没有那棵树高，但是我也算见识了和地面上相比不同的天空。
远处的天空变的很远很矮，似乎和地面连在一起，一望无际的麦田看不到尽头，什么都看不到尽头。我想要是我有千里眼顺风耳，我就能看到二十年以后的自己，不，我一定要更近些，我不用看那么远，只要能看到我十八岁时的样子就行了，我就心满意足。
只要我十八岁的时候开心快乐，我就觉得日子有盼头，有希望，一想我还要十年甚至时间更久，我就觉得看不到头了，日子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等我牵着羊回家时，我爸已经回到家里做饭，他问我羊吃饱了，我说嗯。我爸又说：“学费的事儿，你不用管了，我已经给你找人了，等咱家有钱了，再交学费。”
我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不由问道：“什么，你说什么，爸爸？”
“咱们村的一个老师先替你把学费垫上，等家里有钱了，我就把钱还给人家，学校再也不会催你回家拿学费了。”
“你都知道了？爸爸？”我不敢相信爸爸会轻而易举给我解决，甚至我高兴的过了头，心想有爸爸和没爸爸还是不一样。
“你怎么就这么实诚，老师说让你回家拿学费你就回来拿学费，你就不会在教室门口或者窗户外面听课呀，在我们上学的时候，我们班拿不出学费的可多了，一个个脸皮厚的跟城墙似的，老师不让进教室，学生都站在教室门口或窗户听课，只要你想学习，遇到任何困难都能学习，只要你不想学习，哪怕让坐在教室也学不进去一个字。”
我爸瞬间开始变得唠叨起来，唠叨起他上学时遇到的困境是怎么解决的，又讲村里谁谁怎么苦读读出来的，还说上学不能怕刻苦不能怕丢脸，考不上第一年就考第二年，考不上第二年就考第三年，总有考上的时候，说着我爸又说村里的谁谁就是凭借坚韧的毅力考了出来，说着说着我爸就说起了他班里最笨的一个同学，考大学连考三年才考上一个小中专，结果人家父亲四处托关系进了县教育局，端上了铁饭碗，一辈子也不会失业。
我爸说着说着突然就不说了，可能想到他的痛楚起来，过了好久，他才说：“你别不相信，他是我的同学，他是我班学习最笨的一个，结果我们班没有一个进教育局，只有他一个人进了教育局，所以学习不能怕笨，就怕不学，就怕坐不住冷板凳，只要能坐的住冷板凳，这世上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原来我爸把他的同学当成我学习的榜样，原来我爸心里也有自己的隐痛，原来他心里也有羡慕的人，原来他也有自己的梦想和渴望。
可是，我当时太小，并不能理解到位。直到我大学毕业就业时，我爸想让我当老师我才知道他想让我继承他的人生梦想，他想让我读他没有读完的书，上他没有上完的学，好擦去他心中一辈子的遗憾。
可惜，我并没有听他的话，我没有如他的愿，我非要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当老师，我觉得当老师一点意思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