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掬空泪旧时爱

  一次饭局上,我一位老哥喝多了,当听到我们聊到初恋这个话题时,竟失声感叹。“我的那个初恋,在很远很远。”

  老哥是福建省福州市一所中学的老师,已退休多年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沉肃稳重、不露感情的人,如此“失态”,想必有过刻骨铭心的初恋。经我们怂恿,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插队时的往事:


  1973年我高中毕业,响应到农村“广阔天地”安家落户,插队到闽北山村。在那个史无前例的特殊年代,命运安排我与她邂逅、相识、相爱。

  她一家人是被下放到农村劳动的。她的父亲是福建闽北人,知识分子,大右派,清理出科研单位后,遣送到福建省三明市某林场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她的母亲是宁波人,一位医生,大家闺秀,当年在宁波小有名气。她母亲的社会关系有点复杂,两个哥哥在海外,姐姐跟丈夫去了台湾。在那个动辄拿阶级成分、家庭出身上纲上线的年代,她一家人算是倒霉透顶了。

  她的父母带着弟弟在林场工作,她则独自到闽北大伯家投亲靠友落户。她的大伯就是我插队那个大队的会计。

  她已经高中毕业,留在农村劳动。

  在土里土气、消息闭塞的山村,在那些人事不知、天日不懂的村姑堆里,她的端庄雅淡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第一次遇见她,我就被她的飘逸娇柔给迷住了,立马感到她绝非土头土脑的农家姑娘。厚着脸皮打听,果然是“落难”的城市小姐!

  我住在知青点里,她住在大伯家,就隔着一片洋面田。我们几乎天天打照面,但我始终找不到搭讪的机会。几个月过去了,我们碰面只是彼此点点头,就算是打了个招呼。我发现,她沉默寡言,极少说笑,即便是那些难以回避的迎送场合,她也是以淡淡一笑表达自己的心意,最多不过点点下颌或轻轻摇头,表示自己的态度。

  我插队后不久,全国开展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公社自然掀起了“热潮”,号召贫下中农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立下愚公移山的雄心壮志,要“高山低头、河水让路”,大力平整土地,为国家多打粮食,多交公粮。农民、知青和周边的单位都动员了起来。人们靠锄头、铁锹、畚箕扁担,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上级规定的土方。

  她身体纤弱,身为大队会计的大伯走了后门,被通融安排到“铁姑娘”队里给人做饭,这在当时是绝对的美差。

  我自然而然分配到“青年突击队”,每天起早摸黑,连续十四五个小时的重体力活,简直苦不堪言。那时,最苦的还是没有什么东西吃,肚子没有油水,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十来天下来,我的眼窝凹了,脸色发黄,几乎坚持不住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发现一件怪事:饭盒上多了一瓦钵的米饭。虽然只是小小的瓦钵,还不到三两饭,但我饥饿难耐,根本就没有多想,端起来三口两口就吃光了。后来才知道,是她把自己的定量均给我。她还笑着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师,我在食堂里有吃的。

  我多次向她表示感谢,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谢意,没有一丝杂念,更没有非份之想。她早已名声在外,周边几个知青点的不少知青都在追求她;有的跑十几里山路,就是为了来看她一眼,然后满心欢喜,屁颠屁颠地回去。我当时想,就是轮,也轮不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知青;跟他发展成恋人关系,那是做梦吃冰糖想得甜。我只想为她做些事,报答她对我的帮助。听完我“表决心”,她淡淡一笑,一言不发。

  一直到任务结束,她的瓦钵就从没断过。有人注意到了,当地有这么个说法,人有两件事盖不住,一是私情,一是喷嚏。村里的妇女拿我们的事开她的玩笑,她还是淡淡一笑,那神情仿佛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们之间闷在葫芦里的话头,好像被倒出来了,忽然变得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她很会说话,也许是因为父亲“多嘴多舌”惹了殃祸,使她平时谨言慎语,不苟言笑。她一口宁波腔的普通话,声调圆润甘美,音色就像潺潺流淌的清泉;听她说话就是一种享受,让人感受花草香气,联想暖风细雨,我这才真正体会什么叫“吴侬软语”,什么叫“水做的女人”。


  我们频繁约会。她出生知识分子家庭,书香气浓郁;又来自大城市,见多识广,聪颖灵透。我们找到了共同语言,那就是文学。我挺爱读书的,当时还幻想像浩然那样写个三部曲,反映知青上山下乡的三部曲。

  我们倾心深谈,话题海阔天空,无拘无束,涉及当时列为“封资修”的文学禁区,如西方文学,雨果的《悲惨世界》、司汤达的《红与黑》;谈论最多的是苏俄文学,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宁娜》,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当然,也正好借着“批林批孔”运动和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评水浒”,大谈特谈儒家、法家和墨家,品读《水浒传》《红楼梦》《西厢记》等等……两颗年轻的心,电波迸发,相互激荡,彼此交织。

  面对面的倾谈,我才放胆凝视她。她有一种古典的美,神态柔媚,眼睛澄亮……给人无尽的想象,就像古典小说描绘的那样,“但见:峨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原来以为这些描写都是千篇一律的夸饰,现在想来并不为过,神似永远胜过形似。

  我爱上了她。我们一见面,我的心就像揣着小兔子,上下不停地踢蹬。我感觉到她的心也在剧烈跳动。


  那个秋夜晚终生难忘。公社流动电影队来我们这放电影,是一部新片,我清楚记得片名叫《火红的年代》。那时放电影是大喜事,就像过节一样。大家顾不着白天的劳累,兴高采烈地着扛椅子提板凳看电影。我去迟了,放电影的大队晒谷坪,已是人山人海(其他大队的人也成群结队大老远赶来),我根本挤插不进人群里。我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觉得她肯定在我附近。我扫视了一下,果然,她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跟我一样,她也望“人”兴叹。

  我们彼此都看见了。我朝她点点头,悄悄离开了放映场。而她,心知肚明地跟着我,两人拉开十几步远,一直走到一条山路上。

  那天晚上,月亮又圆又亮,山野寂静,只有草径上“窸窸窣窣”脚步声。我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当她走到离我只有一个步眼的位置时,我听见了她的心在怦怦狂跳,我的心更是都跳得发疼。我抓住她的手,她全身颤抖。我们执手相看,然后拥抱。我亲吻了她,那是我初吻,永远难忘的甜蜜初吻。她依偎在我怀里,我才真切品味到小鸟依人的滋味。我们拥吻着,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话,只听秋虫呢哝,还有我们的嘣嘣心跳。

  ……

  到了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我们积极备考。我顺利考取了大学,而她因为父母的历史问题,政审没通过,不能如愿。虽然分开了,我们却鸿雁传书,一起编织着将来的美好……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年夏天,她死于非命,骤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看电视剧,男女主人公的一个,往往会忽然死去。有人认为这是创作者瞎编的,其实,生命本来就非常脆弱。幽明之隔,往往就是刹那间的事。

  她的死因,有好多种说法,有说是双抢时过度劳累中暑,延误了救治;有说是在田间草丛被毒蛇咬,抢救不及……她走得太突然了。我在大学读书根本就不知道,还因为突然断了她每周必来的书信而坐卧不宁。那时我想过多种可能,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后来还是她父亲托人捎信……得知噩耗,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死后没多久,她父母就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原职。她父母带着弟弟回到了原来工作生活的城市,好像是南京吧。我与她家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如果再熬一年半载她就出头了,可是苍天没有给她“如果”。

  她走了,带走了我的思恋。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过早地凋谢了。几十年过去了,她的影子一直在我的忆念中,难以释怀。我们的恋爱是纯真无邪的,现在听来觉得酸不拉几的,只有亲历那个年代,才能感同身受。

  老哥说到这儿,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仿佛要驱赶郁积不去的苦痛。现在,说这些给谁听呢?谁愿意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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