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唢呐响起的时候

冬日唢呐响起的时候

又是一年的冬季到了,每到这个季节,村子里隔三差五冒出唢呐的声响,有时候会在半夜里冷不丁地闯进人的耳朵,扰的人心烦意乱。然后,好不容易把这半夜挣扎过去了,起床又能听到邻居们在议论谁家的老人又驾鹤西游了。

“哎,你知道么,那个XX,夜里走了。”坐自家门口的人先开口。

“就是那个XX的亲家么,谁说的?”来人偏偏头,虽是问话,仿佛已经早就知晓了结果似的。

“都传开了。”

“哦!多好的一个人啦,说走就走了!”

多好的一个人啊,恐怕这就是这些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农民说出的最又分量的评价了。人,无论男女、尊卑、贫富,三教九流或是默默无闻,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孬人和好人之分。好人,这也是那个人,给这人世留下的唯一印象。

人已经死了,可是心里惦念着的亲人舍不得放他走。要走,可以,得风风光光地走。假如人刚死时真有灵魂围绕和他的肉体的话,他一定能看到自己的子女、后辈、亲朋,该是有多么的依依不舍。子女们,有的会默默的流泪,有的呼天抢地,有的捶胸顿足,有的又四处嚷嚷见谁都跟有仇似的,各色各式吧,可,这毕竟传播范围有限。唢呐班子,就是替人来彰显孝道的。唢呐,这种黄铜的乐器,哇啦啦的,声响只有一种高调,高到在天际游荡,直直地奔向云霄。唢呐吹起来了,全村的人,男女老幼,都能听的到。我这人,有时候偏偏爱胡思乱想,这唢呐声如此热热闹闹的,难道是自我们的老祖宗起的反其道而行之?

有时,天太冷了,死悄悄的空气能把这份思念的声音少出去五、六公里之外,还能否传的更远一些,恐怕单凭我见过的那群手艺人的肺是不行的了,也没有必要。那么远了,听闻死讯的人群,压根儿不认识这位刚刚结束人生旅途的前人,连打听谁家的兴趣都没有。

人啦,自呱呱坠地起,不就在同死亡作抗争么?拼命地活,拼命地干,拼命地作。人从来不叨叨自己想好好活着,倒是动不动喜欢提死,肚子一饿,就嚷嚷快饿死了。累死了,冻死了,笑死了,甚至爱死了,想死了。这人人嘴里按说最该忌讳的死字,偏偏天天都在说。我以前,喜欢固执地把死理解为一个动词,就是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个动作。可它,偏偏就是就是那么一个状态,变成了活脱脱的副词,成了强调了。这一幕,我是直到看了很多次西方的一些戏剧才体会到的。曾经有那么一幕,那个人物在舞台上冲着来人,义正辞严地说:

啊,我要死了。

然后,他头一转,就真的往那一躺了。就开始演那么一种状态了。

我当时感觉,这不是逗人玩么,一会儿落幕后,演员还会在后台活蹦乱跳的。我认为老外不尊重死亡,把这神圣的人类活动和状态当做了儿戏。国产片的英雄们,从来不会说我要死了,而是说:同志们,冲啊!至少也是“要努力好好活着啊”之类的。

我很早就触过爷爷辈的将死之人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舅爷爷的岳母了,我称呼她为老外婆,她人可好了。她同我的舅爷爷生活在一起,每次过年去那边拜年,她都会烧最好吃山芋粉圆子,待人又亲切又和蔼。可是,有一次,去她家里,她已经躺在床上了,她的一只手靠在床沿边,手上的皮紧紧收缩在骨头上,似乎水分都被挤干了,胸部微微喘着,头发也有点乱了,像是快睡着了。她听着了来人的声响,转过头来,仔细看着我,颤颤巍巍的一把握住我的手,说:

“孩子,不要怕,以后不要去河边玩水,我会保佑你的。”

没过多久,她就走了。

我当然是不怕的,我为什么要怕呢,她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她,就算人死了,有灵魂要害人的话,又怎么会害自己喜欢的人呢?

如今,我想起她,我认真回想她留给我的话,还就是那临终四句:

孩子,是称呼,是爱;不要怕,是鼓励我勇敢向前,不畏惧;以后不要去河边玩水,这恐怕是最体贴的话了,在桐城那片圩区,池塘套着池塘,河沟连着河沟,然后一起潇洒地奔向嬉子湖、菜子湖、长江、大海。本是养人之地,却也最容易于无声之间淹死幼子。在我的成长经历中,老家那边每年不溺水个吧人倒是新闻了。她老人家的话我是听的,这可以让我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一只旱鸭子,从来都怕水。

农村人,平时鲜有上台演出展示自我的机会,也几乎没有振臂高呼的勇气。唯一的活动空间也局限于田间地头,屋前屋后,恐怕连外面的世界空气是什么味道,都不曾知晓的。朴实,仅此而已。

他们是不会发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样的呼声的。

不消几日,能回想起他们的人,寥寥无几。

不用几年,伴随着灰飞烟灭的,林林总总。

“他是一个好人啊!”一声叹息,掷地有声,朴实,分量沉重。

为什么三三两两地,就是熬不过着冬呢?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冬天,我被后半夜这吹吹打打的哀乐搅乱了心神,迟迟不能睡着。胡思乱想的兴趣一起来,浑身都会竖起汗毛,那声乐中,隐隐透露着无奈、不舍、忧郁还是愤恨呢?我翻来覆去,瞅着屋外的月光直愣愣从梧桐树的枯枝缝隙冲着窗户有备而来,裹挟着冰冷的空气。我知道的,冬季的夜还很长,上半夜还有一两只乌鸦在空旷的田野上呱呱两声,这会连只虫子的声响都没有。水稻收割后的稻茬估计也已经被霜染白了,唯一的绿色白菜也已经被草绳子捆住了,都在睡着。我哆哆嗦嗦地跑阳台上朝屋后尿尿,顺便给自己壮壮胆,去瞅瞅究竟,这冷凄凄的夜里,为什么那群唢呐要这么洋洋洒洒、肆无忌惮。终究,尿手上了,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他们都是冻死的。”我的脑子平时不灵光,一冻就清醒。这个推测让我实在忍不住鄙视起那些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孝子。他们信誓旦旦、言辞恳切经不住这个冬天的考验。如果亡人是我熟悉的角色的话,一般第二天我要按习俗去磕头,那么,我肯定会投去最鄙弃的目光。

“天都这么冷了,还不知道多送床被子么?”我恨的咬牙切齿。

然后呢,待这可怜的灵魂也被这敲敲打打、哭哭闹闹、人来人往给烦的受不了了,跑了。那些孝子们,可以收拾下连日来的哭红的眼睛了,瘫软的身子骨也渐渐支棱了起来,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将旧人的一切用物,统统都埋了、烧了。我怀疑,真的思念,不应当是真是这些物件么?毕竟,那些才是故人存在过的唯一的痕迹了啊。

怕,这是唯一的解释,也是最乏力的掩饰。

如果世界已经失去了对你的念想了,空留一副残躯于这一世,又有何意义?

洞悉了这其中的奥秘,让我茅塞顿开。冬日,气温并不是吞噬生命的全部。但,它,确实最适合的季节。

春天,草啊、花啊,都会活过来的,朝气蓬勃;

夏天,郁郁葱葱,热的焦躁的虫子们都在嚷嚷;

秋天,地理的稻子收了一仓又一仓,高兴的大伙儿,忍不住在田间讲起了荤段子;

唯有这冬日,长夜漫漫,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逃避。

老外婆,一直在天上保佑着我。

空留,那一声声唢呐,迟早还会搅扰一两个书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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