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水瓶,浓稠的深蓝从窗帘缝隙里渗进来,渐渐浸透林小棠房间的每个角落。书桌上的台灯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照亮摊开的日记本,纸页上贴着半透明的草莓糖纸,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闪。她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陆沉送的第37颗糖果贴纸贴在日期旁,手机突然在桌面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光映得她睫毛发颤。
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今晚早点回家吃饭,你爸有话和你说。” 短短一行字,却像块冰砖砸进暖烘烘的房间。林小棠捏着镊子的手猛地一抖,草莓贴纸歪歪扭扭地粘在了纸页边缘,糖纸上的褶皱里还卡着根细小的纤维,像根扎眼的刺。
推开家门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却照不进客厅里的低气压。饭桌上的气氛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压抑,清蒸鱼冒着的热气在半空凝成白雾,很快又散了,留下盘底一圈油腻的水痕。父亲端坐在主位,指间的烟蒂积了长长一截灰,茶杯里的碧螺春早已凉透,叶片沉在杯底蜷成一团,氤氲的水汽在冷白灯光下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青花杯壁缓缓滑落,在红木桌面上洇出深色的圈。
母亲捏着筷子的指节泛白,银质的筷尖在碗里戳出一个个深坑,白米饭混着红烧排骨的酱汁,糊成了难看的酱色。林小棠攥着书包带的手微微发抖,帆布带子被汗水浸得发潮,她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声音:“爸,妈……我回来了。”
“那个男生,是怎么回事?” 父亲的声音像块冰,砸得空气都泛起寒意。他将未熄灭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随即把手机重重拍在桌上,塑料壳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吓得林小棠缩了缩肩膀。
屏幕上是张高清照片,不知是谁从音乐社门口的香樟树下拍的——她和陆沉并肩站着,他正低头听她说话,嘴角扬着浅浅的笑,她手里攥着他刚给的热奶茶,两人影子在夕阳里拉得很长,紧紧交叠在一起,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画。
林小棠感觉血液“嗡”地冲上头顶,耳尖烧得能煎鸡蛋。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她却不敢动,只能小声辩解:“他是我同学,也是音乐社的社员,那天我们在说校庆演出的事……”
“同学需要每天送你回家?需要在学校里拉拉扯扯?” 父亲猛地站起身,木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指甲刮过玻璃,“你马上就要升高三了,下个月的省级钢琴比赛也迫在眉睫,居然还有心思谈恋爱!我和你妈是白养你了?”
“我们没有谈恋爱!” 林小棠眼眶瞬间泛红,眼泪在睫毛上打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形的红痕,“陆沉他很优秀,年级排名从没出过前十,我们约好了一起考A大的音乐学院,他还帮我辅导数学,上次月考我总分进步了五十六分……”
“住口!” 母亲突然将筷子拍在碗上,瓷碗与桌面碰撞的脆响惊得林小棠一抖,半根没啃完的排骨从碗里滑出来,落在桌布上洇出油渍,“你从小练琴吃了多少苦?四岁就被锁在琴房练音阶,手上磨出的茧子一层叠一层,我们为了给你请名师,省吃俭用把你爸的年终奖都砸进去了!现在为了个不知底细的男生就想放弃前途?你对得起谁?”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眼下的青黑重得像化不开的墨,显然这消息已让她辗转难眠许久。她突然抓起桌上的相册,翻到林小棠十岁时的照片——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坐在钢琴前,指尖缠着创可贴,却还是倔强地昂着头。
“你看看这张照片!” 母亲把相册摔在林小棠面前,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那时候你说‘要当最厉害的钢琴家’,现在全忘了?”
林小棠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泪珠砸在校服裙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像朵迅速凋零的花。她想起那些和陆沉在图书馆刷题的夜晚,他总把热可可推到她手边,自己啃着干面包讲排列组合;想起他耐心讲解圆锥曲线时,睫毛在台灯下投下的阴影,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整齐的辅助线;想起某次模拟考失利,他在琴房陪她待到深夜,用吉他弹起她最喜欢的曲子,说“我会帮你实现梦想,不管是钢琴比赛还是A大”时,眼里的坚定比聚光灯还亮。
可此刻,这些温暖的回忆在父母的指责声中,碎成了满地的玻璃渣,硌得她心口生疼。
“我没有忘……” 她哽咽着摇头,声音细若蚊吟,“我只是……”
“只是什么?” 父亲打断她,语气冷得像寒冬的风,“从今天起,不准再和那个男生来往。放学后立刻回家,周末的音乐社活动也别去了,我已经给你请了新的钢琴老师,每天加练两小时。”
林小棠猛地抬头,眼泪糊了满脸:“不行!我们下个月还要参加市里的合奏比赛……”
“比赛能有高考重要?” 父亲将茶杯重重墩在桌上,凉透的茶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袖口,“我已经帮你推了,专心准备钢琴比赛和文化课,别的事少管。”
那晚的饭最终没吃成。林小棠被锁在房间里,透过窗帘缝隙望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手机被没收时,屏幕上还停留在陆沉发来的消息:“明天带了草莓蛋糕,庆祝你作文登校刊。”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压抑的哭声被厚重的羽绒吸走,只留下枕套上一圈深色的湿痕。
当陆沉得知此事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他在学校门口等到七点,没看见熟悉的身影,却在传达室大爷那里收到个信封——是林小棠托保洁阿姨转交给她的,里面装着那枚刻着“L&T”的戒指,还有张纸条,字迹被眼泪晕得发皱:“我爸不让我们来往了,对不起。”
暮色再次浓起来时,陆沉站在林小棠家楼下的香樟树下,仰头望着三楼透出暖黄色灯光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在底边漏出一线光,像道不肯愈合的伤口。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吉他拨片——那是林小棠送他的樱花木拨片,上面用蓝色马克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加油”,笔痕被摩挲得发亮。
“你在这儿站多久了?” 巡逻的保安大叔打着手电筒照过来,光束扫过他发白的脸,“这都快十点了,学生该回家了。”
陆沉摇摇头,声音发哑:“我等个人。” 可他知道,等的人今晚不会来了。
第二天一早,陆沉特意换上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领口系着林小棠帮他挑的深蓝色领带,怀里抱着精心挑选的水果篮——进口车厘子码得整整齐齐,旁边放着两盒包装精致的燕窝,是他用攒了半年的竞赛奖金买的。站在林家门口时,他的心跳比第一次上台演出时还要剧烈,手心的汗把水果篮的提手都濡湿了。
开门的是林母,看见他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紧眉头,语气带着疏离:“你怎么来了?”
“阿姨您好,我是陆沉。” 他微微鞠躬,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难掩紧张,尾音都在发颤,“想来和叔叔阿姨聊聊,关于我和小棠的事。”
林父闻声从客厅走出来,穿着深色家居服,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侧身让陆沉进门,却没请他坐,客厅里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冷风直吹着陆沉的后颈,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肩膀。茶几上的水果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刀刃上的反光晃得人眼晕,像极了林父此刻的眼神。
“说吧,什么事。” 林父在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浓茶,水汽氤氲了他的表情。
陆沉将水果篮放在玄关柜上,挺直脊背站在原地,像株倔强的白杨:“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和小棠影响学习,所以今天特意来解释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小棠真的很努力,我们每天早上六点就到学校自习,互相抽查英语单词和古诗文默写。我还加入了数学竞赛小组,就是想多学点解题技巧教她,上次模拟考她的数学进步了二十四分……”
“这些与我无关。” 林父打断他,呷了口浓茶,“我们家小棠要考音乐学院,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没时间和你玩过家家。等高考结束,你们爱怎样怎样,现在必须断干净。”
陆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叔叔,我不是来玩的。我和小棠约定好了,要一起考A大的音乐学院,她弹钢琴,我弹吉他,我们还想组建自己的乐队……”
“梦想能当饭吃?” 林父冷笑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在茶几上,“等你们因为谈恋爱耽误了考试,落得个二本三本的成绩,看谁还会听你们的乐队演奏!”
陆沉从背包里掏出一叠试卷,纸张边缘都磨出了毛边:“这是我们一起整理的错题集,小棠的作文还在校刊发表了,标题叫《琴声与星光》,写的是我们在音乐社的事……” 他指着卷首的红色评语,“老师说这篇文章很有灵气,推荐去参加全国作文比赛了。”
“够了!” 母亲突然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攥着擦碗布,声音带着哭腔,“感情的事谁说得准?今天你们能互相鼓励,明天就能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等你俩耽误了彼此的前途,后悔都来不及!我们不能拿小棠的未来赌!”
陆沉看着林母通红的眼眶,突然想起林小棠说过,母亲年轻时也喜欢唱歌,却因为家里反对放弃了。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们不会吵架”,却被林父的眼神堵了回去。
“你走吧。” 林父站起身,下了逐客令,“以后别再来找小棠了,对你们都好。”
离开时,陆沉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楼道里的声控灯在他身后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猛地熄灭,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摸着口袋里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A大招生简章,指尖冰凉——那是他和林小棠一起从教务处领的,上面圈着相同的专业代码。原来比被拒绝更疼的,是看着心爱的人在门里流泪,自己却站在门外,连递张纸巾的资格都没有。
走到楼下时,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陆沉突然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带着深秋的寒意,可这点冷,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