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告诉医生。主治医生对我的反应似乎有些意外。而后他向我解释,大多数他所见过的病人亲属都会在病人发病后逐渐遗忘对方曾经的辉煌甚至是人格,只将其当做是一位可怜的、被无穷药物与医院束缚的、精神病人。
我整整照顾亚瑟了两个月,令我失望的是,柯克兰家从未有过任何关于亚瑟·柯克兰情况的询问与关心。这股冷淡放在任何地方我都会感到异样,除了柯克兰家——尤其是,在了解过亚瑟口中的叔父等人后,我几乎已经断了此番念想。
然而就是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除却偶尔,但真的只是偶尔,亚瑟会突然失控)也有被打破的时刻。在我寄出第不知多少封关于亚瑟情况的说明信后,我的叔父终于向我回复——“会在月中动身前外郊区医院探望亚瑟”。我再三考虑下,还是将信件内容告诉了亚瑟(我不想刺激到他的神经,然而突兀的相见或许更糟糕),亚瑟对此的表示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并不礼貌,但也没有激烈的抗拒。
“你同意他的探望吗?”我犹豫再三,还是轻声问道。
“为什么不?罗莎,他不会为了我逗留太久或者和我在精神病院吵架的,这只会使他蒙羞。” 亚瑟爽快的回答我:“不管是他把我关在家里,还是送我来精神病院的原因,不就是避免我继续丢人吗?”
诚然,他说的几乎句句属实,却不免令我感到难受。物资匮乏与人群对精神疾病的了解稀缺的当下,几乎大多数治疗手段都收效甚微,精神病院更多的职责似乎是一座围墙,将病人们以稍微善良于监狱的方式圈住罢了。
所以当我与亚瑟逐渐熟悉,同时接触几次柯克兰叔父后,我对此处的厌恶越发明显,这是就连那位主治医生都能察觉到的程度。他向我询问状况时,蓝色的眼睛里却不全是关心——我敏锐的意识到,他也认可我对精神病院的厌恶。于是,我忍不住问他:“亚瑟有机会离开这儿吗?”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我会说,会的。”
“实际上呢?”
“很遗憾,据我所知,被送到这里的病人还没有正常离开的。”主治医生对我做了一个无奈摇头的动作,又露出那副一贯的笑容。
“他不该一生被拘束在这里,”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向他问起我一直不愿承受的,关于亚瑟病因的问题:“他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里的生活对他来言太痛苦了。”
如果换做是另一个并不热爱生活的人,我可能也不会拥有如此强烈的同情与痛苦,但亚瑟是一个会对花园里盛开的玫瑰微笑低语的人,是会在大大小小的节日与我一同欢笑的亲人,他敏锐、善良、博学又温和,他比太多人有理由去享受这个世界。
主治医生用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注视着我,没有说话。
半晌,他的目光看向远方还未修复的残垣断壁。
我以为他会说一个最近的故事,但实际上,他说的故事在二战将将结束的时候。
4.
1946年 伦敦某医院
亚瑟礼貌地向院长道别,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这是他第五十九次面试失败了,是今天的第一次,却也是昨天收到的无数封拒绝邮递中唯一一份提供面试机会的工作,可实际上,他又搞砸了。
这确实足够好笑,他的简历足够优秀和辉煌,谁会拒绝一位经验丰富的军医呢?然而只要看到他履历里“因鸡奸注射雌性激素长达半年”的记录,所有人都会退避三舍。那是违法的,更是在道德上被人所不齿与厌恶。
雌性激素带给他的影响同时包括了生理与心理,胸部的不正常发育和嗓音的变化只是浅显的表象,更有不少隐于暗处的、只能默默舔舐的心理伤口。当时,他都因为阿尔弗雷德的安抚与话语撑过来了。
然而暗无天日的牢狱并未随着他离开监狱而结束,带着如此“光鲜”的履历,亚瑟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得以安身的处所。
让我们来回放一下刚才面试的最后环节吧,因为前面都和任何普通的环节大同小异。
在亚瑟后来十几年的记忆里,主考官是在嘲笑他的女性特征与性取向,但实际上要比这过分的多。亚当斯(主考官的名字)这个男性当着不少面试者的面问他能不能在面试过后留下来让他看看胸罩下的软肉,而后在亚瑟胀红了脸反驳声中大笑,改口说那么让我享受一下军医的手法也不错。
亚当斯开了一个足以牺牲一人娱乐全场的笑话,这使得场面异常活跃,几乎所有面试者都在大笑。
歧视是一种无孔不入的行为,很多时候并不能特指一种明显的言语侮辱或是看法倾斜,亚瑟·柯克兰自认不是脆弱的人,但不论是频频被拒的简历还是出门后走在人群中的窃窃私语,都使他如芒在背。那绝不是这个时刻造成的,而是无数个这样的,充斥着拒绝、议论与侧目的时刻。
所以亚瑟·柯克兰仅剩的尊严是不带一丝颤抖的走出这里。直到离开的最后一刻,他的腰板都挺得笔直。可当他狼狈地躲进屋子里时,却只能颤抖着用被子蒙住头寻求安心。
然而大笑声并没有如愿地离他远去,反倒是变本加厉地侵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讥笑和议论仿佛是从街对面传来的,又仿佛已经偷偷潜入了这座屋子。
那些话语无孔不入,如影子一般如影随形,声音似乎永远也不愿饶过他,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位面带恶意的主考官,他那居高临下的笑容在亚瑟的脑海里无限放大,伴随着一群人的笑声。似乎还有隐约的啜泣,亚瑟分不清那啜泣是否是他发出的,又或许他已经失去难过的权利了。
(注:此处的声音与画面皆为精神分裂产生的幻听与幻视)
猛然间他的安全屋被掀开了,露出的是亚当斯那张狰狞的,充满欲望与戏谑的脸庞,那张恶心的面庞朝他伸出手来,这样的认知使亚瑟几乎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的双手在不断地颤抖中缓缓握紧,他攒足力气,就在亚当斯的手即将碰到他手臂的同时,朝亚当斯肥大的鼻翼出拳。
接下来的一切都失控了,亚当斯愤怒地嚎叫起来,这使得亚瑟不免感到震惊,一个擅闯他居的人竟如此猖狂。而后斯科特率先冲了进来,除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外,还有不少在飞溅的碎片与血液,那已经不能单纯被称为闹剧了,说是一场斗殴更为确切。
亚瑟几乎报复性的拽着亚当斯殴打,他并不畏惧拳头和器具,因此下手也更加毫无顾忌,亚当斯愤怒的叫喊着,可亚瑟下一次下手只会更重。到了最后,他已经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地只剩呜呜的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精神失常,他殴打的对象不是亚当斯本人,而是上楼查看他状况的兄长之一。”
“接下来亚瑟曾经在这里做过一段定期的治疗,他先是被逮捕,后来因为精神分裂逃脱了法律的控制,在你说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很配合的在吃药,幸运的是,那时他的病一次都没有发作过。”
尽管主治医生并未点明,但句里的暗示却已昭然若是——他向我明确的告知了精神病人的可怕之处,告诉我一个精神分裂的攻击性病人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尤其是,亚瑟上过战场。
这令我感到胆寒,幼年时,外祖父在床上如野兽一般嚎叫的景象似乎又钻回了我的脑海中。可年岁渐长,映入我眼中的属于我爱的表兄、亚瑟的绿眼睛却仿佛驱散了一切阴影。我至今记得他站在玫瑰花丛之中的背影,也至今记得他挺得笔直的背。
于是我说,不曾发病的亚瑟确实是一个值得我尊敬的兄长,这也是不该否定的。
“若是能控制好病情,那他出院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然而你也看到了结局,他还是复发了,尽管正常的时候他与你相处愉快,但设想他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病,结局会是如何?”
主治医生漂亮的蓝眼睛宛如透彻的玻璃,直直地注视着我。
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5.
在1962年的圣诞前夜,冬的信使争先恐后地向我们宣告着它的到来。雪花从我半开的窗前划过,被窗沿拦住进屋的路,最终在炉火的温暖下变成水滴。稍许侥幸地撒在厚厚的地毯上,在我将双眼从信纸上移开时映入我的眼前。
时光残酷中往往又会呈现出其美好的一面,我在1954年许下的圣诞愿望,在1962年终于实现。
1955年 伦敦郊区精神疗养院
那天与阿尔弗雷德的谈话过后,我一直在想关于亚瑟的事情,以至于显得魂不守舍。这与我平日里刻意表现出的快乐相差甚远,亦使亚瑟颇为担心,三番五次地向我询问是否遇到什么事情。
我无心使他受伤,但也无暇分出更多的力气去宽慰对方,这样的低气压在我们身边围绕了近一周的时间,亚瑟总会关切地看着我,而这一切都令我不免悲哀。亚瑟·柯克兰,我亲爱的兄长体贴而细致,这样的人却已被一种以“不确定因素”为由或许永远的禁闭在此处,这令我总会表现的更为失落,我有意伪装,但这收效甚微。
就在这样的一段时间过后,亚瑟似乎终于按耐不住担心,向主治医生询问了我近来的异常。然而令我惊讶的是亚瑟对“或者再也不能离开这样”并没有感到痛苦与冒犯,反倒是对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真的很感谢你,罗莎。”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组织语言,接着柔声说道。“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向你保证。”他用那双祖母绿宝石般漂亮的眸子认真地盯着我,同时露出一个笑容:“我会出去的,应该说…阿尔弗雷德不会让我一直留在这里。”
这个名字出现得太过突兀,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那一刻我差点以为是亚瑟的病情加重了,亦或者他又患上了类似臆想症的疾病。我紧张地撑起身,打算赶紧把主治医生叫进来,但紧接着,亚瑟掏出了一张学生时期的医学生证件,在印有“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证件旁的照片熟悉的令我窒息。
那是我自来到此处除却亚瑟外谈话最多的对象,亚瑟如今的主治医生。
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我震惊地看着亚瑟,我的兄长似乎因为这样太过自然的展示而变得不好意思。
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这令他窘迫地不愿与我对视,而是低下头牢牢盯着手上紧握的证件。
“…所以不用那么担心,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个颇为完善的计划,嗯,从这离开。”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在离开这个词从他带着浅笑的嘴唇中说出时,我的心脏仿佛活络了起来,再一次砰砰跳动。
逃离或许不是最正确的选择,却是足够有效的、开始新生活的方法。
我没有办法说出任何阻拦的、看似理智的话——因为我也由衷地感到快乐期待。
亚瑟与阿尔弗雷德的逃脱计划在之后一个月里有条不紊的进行,而我则负责掌握柯克兰家的动向与混淆院里其余视听。
我常与警卫抱怨说亚瑟·柯克兰畏惧光线与巨大空间,又和叔父汇报亚瑟对外界丧失基本兴趣,积极配合电击等。这些举动取得的成果并不大,毕竟柯克兰家也是费了心思将他束缚在此处,但这样的举动所带来的便利也不足以忽视。逐渐地,警卫在巡查时,昔日的神经紧绷的模样已被如今轻松的笑容所取代,护士也不会在注射药剂前神色紧张的叮嘱我先为亚瑟穿上不适的拘束衣。
我尽全力从细枝末节入手,就好像将装置精良的镣铐整日浸泡在水与氧气充足的地方,锈斑是从一个地方蔓延开来的,逐渐地侵蚀掉整体。
阿尔弗雷德选在圣诞夜动手,那时候是守卫最薄弱的时刻,而我亦应邀前往柯克兰家做客(叔父向来遵守最基本的礼数,虽然这一直令我作呕),有着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当晚的伦敦没有雪覆盖,我一面应付着周围人的寒暄客套,一面看向窗外的月光默默地为他们祈福,如果当时有人突发奇想来牵我的手,只会惊呼于那因紧张而出汗的程度。
精神病院在远郊,而柯克兰家的别墅位于伦敦市的中心地段,我能做的除了一刻不歇的祈祷,只剩下将今年所有的圣诞愿望替换成“越狱成功”。那实数难熬且痛苦的一晚,入夜时分我因不安而起身,却看到屋外已经有雪花飞舞,对面的屋檐上已经留下一层薄薄的白色,我的心因此而蓦然安静。
就好像那夜的月光在为他们指路,而此刻的雪为他们隐藏了身后的足迹。
故事到这儿理应结束了,但作为负责人的叙述者,我理应向读者补全后来的事情。第二天直到正午,亚瑟逃脱的事情都没有传到叔父耳中,傍晚才堪堪来到的警卫狼狈而惊慌。
伦敦遭受了多年以来最大的暴风雪,各区停运,找寻亚瑟的进程堪称迟缓,而其他各地却并不严重,我想若是他们动作足够迅速,等到正式警队搜查时,已经可以在美国的花园里喝下午茶了。
那不能称之为是太过美好的回忆,其中不乏令人痛心的往事,但随着阅读亚瑟寄来的信件,捧起那副漂亮的旧照片时,那一切便不受控制地向我涌来。
通过信件我能想象出亚瑟伏案写信的模样,他一定是微笑着的,因为语气是如此温柔与亲昵,那与当时在药物维持下体现出的礼貌与温和不同,现在的他就连语气都透露着幸福与快乐,他不再似往日般歇斯底里,而是幸福的、快乐的与我分享着自己的生活。
他说在阿尔弗雷德的鼓励下他尝试了一直会喜欢的做饭,司康饼他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但成品依旧差强人意,不过阿尔弗雷德很喜欢他的苹果派和水果蛋糕,可惜不能随信件漂洋过海,也借此邀请我越洋做客,字里行间都是亲近且想念的。
我从窗户打开的地方望出去,屋外的圣诞树已经被装饰完毕,平安夜已经接近了尾声,而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屋外时不时会传来孩子的欢呼声,混着圣诞乐曲与飘雪而显得温暖又舒适,壁炉里的火焰啪啪作响,艾米丽转头发现了我的目光,又在众目睽睽下向我招手,让我快点出来。
此刻大洋彼岸的亚瑟想必也在被某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呼喊,然后在微笑和期待中跑出来,在漂亮的火光与温柔的冬夜里迎接下一年的美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