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英】旧事重提

《病理性》解禁,有精神分裂描写

普通人设米英

楔子.

1985年冬,平安夜。

圣诞的氛围已经蔓延到了整条街上,街道两旁不知是谁家调大了歌曲的音量,于是人们逐一照做,和着圣诞歌曲的韵律在屋内外装点饰品,又合力将圣诞树搬到中心位置,自会有孩子们争先恐后去取出家中的超大袜子去挂上。

我收到了一封并未署名,盖着洛杉矶邮戳的来信。

壁炉刚刚添加过柴火,噼里啪啦地发出响声,小女儿艾玛正在房里哭闹,艾米丽在一旁训斥着刚才恶作剧的男孩,我对美国的印象少之又少,更别提熟稔到有心寄信的朋友,只好抱着几分好奇和疑惑打开了它。

信是用漂亮的花体写成,用熟稔的语气询问了一些琐事,而后又写到一些在洛杉矶的见闻感受。语是地道的伦敦风格,这几乎可以确定,来信人是一位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而搬去了大洋彼岸的国家生活。随着阅读的深入,我逐渐想起那位有着典型的粗眉毛、漂亮的祖母绿眸子的友人。

他是我阔别经年的一位故人,亦是我望到温暖色彩时第一个浮现的名字。

此时距离我们初次见面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彼时的战火尚未燃至多弗海峡的对岸。而如今,待我收到这封跨越重洋的信时,烈火肆虐的痕迹竟已几近消失了。

1

1949年秋,我收到伦敦女子学院录取,当时正赶上一场波及甚广的失业潮,我的母亲从工厂下岗,父兄的薪酬仅仅足以维系家庭的以往开支。迫于生计,母亲翻出出嫁前的电话薄挨个致电,希望能找到一处使我落脚的地方。

在经过了一轮尴尬而小心的打探与问询后,母亲终于在自己出嫁前的柯克兰本家里联系上旧日的长兄,自外祖父去世后他们已经许久未曾谋面了。柯克兰本家的人应允了我们的请求,将位于伦敦的一处房产借与我求学时期居住,这对于当时困窘的情况已足够令人感激。

我的父亲因此露出了这几个月来第一个笑容,一面感谢着柯克兰本家的慷慨仁慈,一面催促我将行李装点,好赶在车费因旺季疯涨前出发。在父兄的催促与母亲的嘱托下,我在七月末抵达伦敦。

到达后我第一时间去拜访了柯克兰本家,叔父并没有对我表现出过多的关切,只是将钥匙交付给我,再添上几句寻常的寒暄。末了他叮嘱我,我的表兄亚瑟·柯克兰也住在此处,只是因为战后的创伤而变得敏感易怒,让我尽量避开对方。

我向来是颇为敏感的,叔父的一阵动作也自然没有被我忽视。在提到亚瑟·柯克兰的时候他整个人变得有些不耐烦,粗眉明显的皱起,又欲盖弥彰的舒展开来。自我冒昧拜访至此,他整个人一直显得客气而疏离,始终葆有一定的风度。但在提到亚瑟·柯克兰的时候那股风度却几乎消失了,那神态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爱子,反倒像在谈论一个不相关的、碍事的存在。

若不是亚瑟·柯克兰的荒诞行径早在出发前母亲就忧心忡忡的叮嘱我了不下十次,我一定会对此感到疑惑非常,从她的叙述里,从战场回来的柯克兰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就像是一个疯子。

本来我并不愿相信母亲的危言耸听,毕竟在她的眼里,就连我离开家独身前往伦敦就已经大逆不道。但察觉到柯克兰叔父的态度后,我不免有些许担忧——毕竟,我对亚瑟的记忆尚且停留在幼年。当时我随母亲回伦敦探亲,一个眉毛很粗的男孩前来迎接我们,在车站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模糊的印象里,他是个皱起眉时吓人,但一说起治病救人,祖母绿色的眼睛便会发光的少年。

我已经做好了面对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十足的准备,在开门时却不免感到震惊。一位衣着考究(实际上也并非考究,但是他已经做到了体面,这在战后的颓败时代是很少见的)的男人坐在客厅,对我报以温和的微笑。

他显然也得知了我到来的消息,提前准备了在物质配给年代里显得弥足珍贵的点心,还有一壶用旧瓷器盛放的红茶。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若不是提前得到了过多警告,那天我一定会表现的更加得体,而不是结结巴巴的向他道谢,显得局促而尴尬。

那之后我便一直借住在此处,亚瑟·柯克兰与母亲说的完全不同——他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礼貌又温和,还有萦绕在举手投足之间的教养。他学识渊博、见识很广,几乎从未让我有过为难与难堪。与预想中寄人篱下的悲惨不同,与亚瑟在柯克兰家生活的三年我无比的快乐,度过了一段珍贵的时光。

在这期间,他还同我讲了不少求学时期的轶事。他的父母都希望他忠于自己的信仰,去教堂寻个差事,过上安逸又正常的生活。但年少的亚瑟在这一方面展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坚持——最终,他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成为一名医师。

不得不提的是亚瑟对“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非常看重,也在我的求学路上为我提了不少珍贵的建议。他并不像许多长者喜欢糊弄比自己年少的人,相反,他对我十分关切,着实是一位令人值得信赖的兄长。在千里迢迢的求学生涯里,我鲜有机会与远在坎布里亚郡的亲人们相见。顺理成章的,倾听我烦恼与分享快乐的人变成了亚瑟。我的表兄总会在我情绪低落时露出关切的神色,并为我采来花园里几支盛开的玫瑰。

久而久之,我们变得熟悉而亲昵,亚瑟的细腻在很多时候得以与我共情,他不但是我的长兄,我的友人,更是我迷茫时刻的一盏灯。这么说或许过于煽情,可事实就是,他已经如同我的亲生兄长。

而顺理成章地,我也随着时间了解到了他的另一面。

某年的圣诞夜里他喝了不少酒,在我将他半推半哄地扶到床边时,他忽然抓着我的胳膊喊阿尔弗雷德。那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亚瑟经常向我讲述他念书时的生活。在柯克兰孤独又坎坷的求学故事里,这个名字出现的次数最多,多到我一瞬就从那含糊的呢喃中辨清了他。但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会出现在时隔多年的这个时刻。

按照表兄的讲述,自他应征入伍后,与阿尔弗雷德再未谋面,如今已是回忆中的故人。

我以为是他说错了名字或是弄混了时光,但下一句却让我推翻了所有结论。

亚瑟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尔弗雷德?

语气熟稔的就好像酒醉善后这种事天生就该交给他一般。

2.

1952年 伦敦 柯克兰家

那是亚瑟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不理智的一面,第二天一早,我便收到了他十足歉意的早餐与道谢,于是我趁机向他问起阿尔弗雷德。

依据亚瑟之前的叙述里,阿尔弗雷德是整个医学院最为阳光热情的人,是亚瑟·柯克兰的同级生。他们在课堂上因为分在一组实验而结识,后来在阿尔弗雷德的反复打扰之下几乎形影不离(亚瑟的原话并非如此,但如果你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就能懂得他口是心非下掩盖的真相了)。

然而战争开始后战地军医短缺的关系让包括亚瑟在内的所有英国籍毕业生提前毕业,应征入伍,阿尔弗雷德则回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利坚,远离了战火的侵扰。

在那之后的十多年里,他们从未相见。

或许是被我窥见了最为隐秘的角落,亚瑟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但紧接着,我就听到了一个与以往不尽相同,多了几分罗曼蒂克的故事。

亚瑟·柯克兰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报告上来,而在他第无数次试图看向纸张却看到因为心不在焉而歪斜的字体时,终于放弃了这种无用的努力。

亚瑟从未想到,自己有天也会收到同性友人的表白,可那一刻的阿尔弗雷德真的郑重极了,郑重到让他觉得这一切都不会是一个笑话,或者是他们会有很美好的未来。

可是亚瑟确实退缩了,他一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一边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这使阿尔弗雷德的表情从开始的害羞紧张慢慢变成愧疚痛苦,眼睛紧紧的盯着亚瑟,流露出了一点悲哀。

这场发生在同性恋违法时期的告白着实会令双方都感到尴尬,亚瑟·柯克兰觉得这并不是阿尔弗雷德一个人的问题,或许是他确实默许了阿尔弗雷德不少亲密过头的举动,又或许是那些越界的行为在当时都被他以“阿尔弗雷德真的很可爱”为理由所接纳,包含在了“后辈”、“朋友”甚至“准战友”的标签里。

不过最大的“或许”,只是亚瑟没有阿尔弗雷德勇敢。

我想这个故事里的他们都没有做错,那样的时代里,这是被宣判死刑的爱情。

在讲述完这个他不愿示人的故事后,亚瑟似乎变得温和而放松了,他的表情遗憾而惆怅,却又带着时光给予的释怀:“应征入伍的第二天晚上我就收到了他决定回国的消息……你知道,我们大吵一架……我没有任何立场让他留在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

故事时隔多年,就连讲述者本身也无法与回忆中的自己完全感同身受,我却在其中听出浓浓的苦涩。

再后来我们总会在闲暇时刻(是我的闲暇时刻,亚瑟几乎不离开他的房子,最远的“行踪”或许是在花园里,替玫瑰摘除杂草的时候)进行交谈,聊天内容包括最近的天气(英国人最喜欢的话题)、玫瑰的长势和我近来对学业的苦恼。亚瑟的确是一位很好的聊天对象,他知道的比我想象要多得多,明明有着长达七年的军旅生涯,却未曾使他真正的遗忘生活的美好。

“那么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试试呢?”

在亚瑟多次在我谈及伦敦生活时露出落寞神情时,我忍不住提出建议:“或许你也该多出去走走了,尽管还在配给制中,但毋庸置疑的是我们已经在努力走出困境了,你会喜欢这样的伦敦的。”

与他的谈话里只有过去的、战前的伦敦与战争中的硝烟弥漫、满地疮痍的伦敦,仿佛那股硝烟一直笼罩在他的周遭,使得他看不到现在的明媚。

我以为这样的建议会打开他的思路,让他得以在战后好好思考一番今后的去向,却只得到了一阵难堪的沉默。那是货真价值的沉默,亚瑟的绅士作风让我从未感受到这样的尴尬,而当我下定决心开口缓和气氛时,亚瑟率先打破了它。

“……很抱歉,罗莎。”

“我做错了一些事情,所以连带着这些美好都离我远去了。”

“……很抱歉,罗莎。”

“我做错了一些事情,所以连带着这些美好都离我远去了。”

我的表情里想必装满了迷惑,但亚瑟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过多展开,他对我歉意的笑笑,便走出屋子去照顾花园里的玫瑰了。

我从客厅望去,恰巧能看到亚瑟半蹲在几簇开得正好的玫瑰面前,玫瑰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尽情展露着身姿。亚瑟的背部下意识微微挺直,就好似一位军官在检阅他的士兵,我想他是会对此满意的,因为花儿是如此绚烂。

3.

1955年 伦敦郊区精神疗养院

十二月的寒风尚未达到刺骨的程度,却足以使仓促赶来只穿着风衣的我瑟瑟发抖,在一阵匆忙的找寻过后,我被允许与亚瑟·柯克兰的主治医师进行一段时间的沟通。

距离我上一次与亚瑟·柯克兰见面已经过去了足足两年时间,三年制的学士学位修满后我就返回老家坎布里亚郡任教。战后的物资匮乏的厉害,每个人都在为生存拼尽全力,交通回归战前也遥遥无期。我虽有心联系,但书信的往来也早已断了许久。

因而在收到来自伦敦的信件时,我自是惊喜无比的。

这一股惊喜在我看到来人的字体后就被熄灭了,那不是亚瑟惯常使用的漂亮花体。信是叔父寄来的,言辞诚恳地希望我能够去伦敦郊区探望亚瑟·柯克兰,我的表兄。

我内心泛起一股疑惑,这显然舍近求远。可纵然内心无限不解,但和亚瑟密切的关系还是使我辞去了目前的工作,跨越大半个英格兰去到伦敦。

而现在,我便站在了郊区的一座精神病院门口。被护士带到了诊室后,亚瑟的主治医生接待了我。

“我不清楚为什么不是病人的监护人探视,而是选择了您这样的远房表亲,至于情况刚才我已经讲的差不多了,至少要重视起来吧。”

医师的话将我拉回现实,迫使我低下头,仔细阅读亚瑟的病例。

在此之前,我对精神分裂其实并不陌生,因为我的外祖父晚年也出现严重的幻听和臆想。年岁已高的老人在床榻上大喊或怒骂令幼年的我感到恐惧,可长大后便把记忆丢在了脑后。如今,当这个词再次出现在病历本上时,我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怎么也无法将亚瑟·柯克兰与这样的症状联系在一起,在主治医师的带领下,我们走到了亚瑟的病房外。我能透过玻璃看到他,我的表兄坐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穿着拘束衣呆呆的盯着一个地方,双眼毫无光泽。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怀疑也消失殆尽,心脏似乎一点点沉到了胃部。

“穿拘束衣不是他有暴力倾向,相反,他的自残倾向十分严重,是亚瑟的父母同意过的。”似乎是看出了我眼中不认可,主治医师这样向我解释。

“……那为什么不找人陪护呢? ”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只能说明我对亚瑟的情况了解之少,也印证了刚才对方话语里暗示的唐突,果不其然我收到了对方颇为诧异的眼神:

“我们提出了建议,但他的父母拒绝了全天的看护费用。”

对话进行到这儿,我已大致猜测到柯克兰叔父寄信的用意。的确,不管是出于与亚瑟的友谊还是作为借住的报答,我都理应留在这儿照顾亚瑟的生活,我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这也是我此行前来的目的。”

再后来我就在精神病院住下了,作为陪护亲属的身份。亚瑟接受过大量药物治疗,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什么神采,但看向我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敌意(按照主治医生的说法,他在这之前看到陌生人都会发出尖锐的叫声)。我们就这样彼此相安无事的住着,不出一个月,亚瑟已经开始向我道谢与微笑了。

就如医生所说,亚瑟不发病的时候与常人无异,甚至在待人接物上要比大多数人要好。

他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更是一名值得尊敬的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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