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黑影,他似乎是人们最害怕的怪物。对吞噬近乎疯狂的渴望,是这个世界对他降下的诅咒,但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他还记得曾经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所经之处,花草枯朽,血流成河。人们在他眼前露出惊慌失措的面容,流出恐惧又无奈的泪水,但他却无法去停止自己的屠杀,直到宪兵队的到来。他意识到,自己犯了罪,大罪。
这些年,他一直在逃,藏在界峰山无尽的密林与幽谷中。他与山风为伍,鸟兽为伴;渐渐地,他似乎可以去控制他的欲望,可以去改变自己。但是,他知道,自己或许所努力想改变的一切都是徒劳,如同与神角斗的西西弗斯。
“殄血,从今天起,因其犯下的罪孽与身上背负的异变,将永远不会为世人所原谅。”
月霭沉沉,风啸穿林,烛光摇曳。他轻轻地推开木屋的柴门。
“你回来了。”稚弱的童声响起,暗淡的火光映出一张红润的面庞,脸上挂着期待已久的笑容。
“饭就在老地方,你应该能够得到,”他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温柔。“我要再出去一趟,今晚风大,小满,若有急事,顺风呼唤,我必听到。”
“嗯,早些回来。”
他微微地笑了笑,转身轻轻地带上门,踏进了呼啸着的黑暗中。他要开始为自己的生存而狩猎了。月黑风高,他向山下奔去。木屋中的火光似乎还温暖地在他心中流淌,他一直在寻求与世人的和解,在这个时刻,他认为他无比接近这个目标。他比任何时刻都接近自己的救赎,他比任何时刻都接近幸福……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远处的空地上,惨淡的月光映出一个单薄的人影。一支凌厉的弩箭划破空气袭来,他本能地躲闪过去。“可恶,是来猎杀我的。”他强作镇定,但第二支弩箭已到胸前。他伸出收在袖内的利爪,将弩箭拨开,随即晃身进入了树林当中。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但从那个人迅如闪电的速度和反应来看,这又是一个棘手的对手。他知道,面对这种人,避战才是他的上策。
“殄血,出来吧。我们找了你这么久,可别让我失望了。”
听声音,他察觉出这名游侠的年龄不大。一个莽撞的毛头小子?他暗自笑了笑,默不作声。
“不出来,是害怕了?也罢,等人多了,你自然会出来寻死的。”
“你们不可能找得到我。”他压低了声音说,眼睛紧盯着游侠手中紧握的十字弩。
“不可能?哼,宪兵队那边来了消息,说你要不出来,他们就放火烧山!”
宪兵队…放火烧山…小满……记忆突然闯进脑海,黑影、火光、哭喊声、血、血、全是血。他突然间感到心中有一团火在烧,无法克制地冲了出去,扑向那游侠……
暗紫色的血滴在铺满落叶的棕色地面上。他按住弩箭在他身上洞穿的伤口,单膝跪地。年轻的游侠站在不远处,手提银刀,刀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穿云箭的感觉怎么样啊,怪物?”
“你轻视了我。”他想着,嘴角略出一丝笑意,“你们凡人向来对我的力量一无所知,今天是我不得已,你可要死到临头了。”他缓缓地站起身,舔了舔干渴的嘴唇。年轻的游侠立在原地,眼神中略过一瞬的不确定,或是恐惧。
和很久以前一样,他本可以动手迅速地解决这一切,但这一时刻,他居然犹豫了。
他曾经救了一个孩子。界峰山脚下,他驱散了围攻那孩子的黑影,看到那孩子奄奄一息,伤痕累累。他强忍住内心嗜血的渴望,将那孩子带回木屋,给予照料。
这时,他才发现,那孩子的双目上蒙着一层翳影。孩子叫小满,家就在界峰山下的雾林村,从出生就注定看不见一切。他忽然间动了从未有过的怜悯之心。他常常怨恨于世人从未能理解背负与生俱来的诅咒的痛苦,但他在小满天真却又无奈的言语中体会到上天的险恶。上天为万千生灵降下灾厄,这与他们无关,却又与他们息息相关。
从这天起,他开始照顾小满,打算等小满的伤好之后就送他回家。
“好心的叔叔,我真想看看你的样子,可是…”有一天,小满抱着他的手说,“你的手好瘦,一定是饿的吧。”他心一震,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臂,干枯的线条毫无血色。利爪正静静地躺在手臂上的鞘内,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了,他自己也不会在意。事实上,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在意过他的样貌。在这一刻,小满用纯真的心动摇了他对世人的仇恨。
“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生来这样。”
有一刻,他想拼命保护这份纯真,自私地让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用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满的头,壁炉的火在他眼前正跳着欢快的舞蹈。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吧,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我保证。”
风在空地打转。他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的游侠。杀了他?杀了他只会招致镇上乃至宪兵队更疯狂的报复,也许,也许他们真的会放火……为了小满的安全,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的报复拖延下去。毕竟,他已不再打算杀戮。
他虚晃一招,然后纵身跃入树林,向远离木屋的界峰山深处奔去。风在他耳边低语,后面依稀传来人的叫喊声,他却无暇顾及。他绕了一大圈,回到了木屋。他站在门口,心在突突地跳。他要带小满离开这里,进入界峰山,去到一个远离这个世界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他自私地想,小满应该会同意的。
他轻轻地推开门。“小满?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们要走了。”
“走?但…这么晚了,我们能去哪呢?这里才是……”
他迎上了小满空洞的目光,如火烫一般,他低下头。
“就是现在,我们一定要走了。”他停顿了一下,“不要害怕。”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世界普通的人们会对未知,比如黑暗,产生的恐惧。他已经无数次品尝过他人眼中的这种恐惧,但他却在好奇,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黑暗中,他会对他未知的一切感到恐惧吗?还是,还是他已经习惯了……殄血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忽然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太少了,太片面了;而现在,小满或许就是他重新开始的钥匙。
他忽然听到了门外风声中混杂的脚步声。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他双眼死死地盯住门。
十秒。
“小满,先别做声”他伸出利爪,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五秒。他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他感到天旋地转。“不要,不要这样,不要逼我。”他对自己小声说。
火把的光亮从窗口照进来,他闭上了眼睛。门被踹开了。
叫嚷声,哭喊声,刀剑相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黑暗的天幕遮盖了野蛮的厮杀,一切被凛冽的山风所裹挟,呼啸着,打着转地,仿佛要将一切都卷走,抛在山里……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下来,睁开眼睛,久久地望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四周归为寂静。
“叔叔,发…发生什么了。其他的人呢?”
他双膝跪地,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们是强盗,你的叔叔保护了你。”
他猛地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远处如幽灵般站着一个身着深红色披风的苗条女子,及肩的发丝散在风里,橙红色的杏眼冷静又充满深情地望着一切。他立即戒备起来:他不认识这个女子,他无法估计这个女子的年龄,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而且,这个女子身上有着不同于凡人的威压。他从她的双眸里,从她秀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对他的恐惧。
“小满,不要害怕,我们带你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女子发话了。
更安全?他绝望地笑了。这一切过后,他被迫看清了这个世界。“殄血,从今天起,因其犯下的罪孽与身上背负的异变,将永远不会为世人所原谅。”他喃喃自语,艰难地直起身子。
“殄血,你要冷静。我与那些人不一样,我了解你,我理解你的痛苦,我可能…我可能比你还更认识你自己。我能带给你和小满想要的未来。”
他把头转向一边,向木屋走去。“你认识我?”他冷冷地说。
“当然,”女子莞尔一笑,“我是灼日,你或许也听说过,业火的救世主。”
他停下了脚步。他记得这个名字。他记得那火,那火在他记忆里反复出现,冲天的烈焰焚尽了南城的一砖一瓦。
“你,不是应该已经死在那场火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