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我八岁,到了上学的年纪。
村里原先有个破破烂烂的小学,教书的是个初中毕业的老先生,后来那小学也荒废了,我爹我娘就商量着带我去城里上学。
去城里的路弯弯曲曲,我娘一来不放心我一个人走二十多里的路,二来不放心单独留兴荣在家,于是打算让我爹送我去,她就暂时留在村里做点别的。反正兴荣也很快要上学了,到时候可以和我一起去学校。
去县城的小路是石子铺的,两边的野草长得比我还高,太阳慢慢升起来,吹到我脸上的风也开始变得滚烫。我背着以前我娘背的那个布包,里面装着带去学校蒸的米和梅干菜,心里有点窃喜和自豪,觉得自己现在是个大人了。我爹坐在前面,白色背心让汗水浸得透明,他均匀地喘着气,回过头和我说好好读书,以后可以去外面的大城市。
我问我爹:
“大城市和城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爹说大城市能赚到很多钱,吃得很好,房子也漂亮,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你也没见过吗?”
“见过呀,爹连飞机都看到过。”
“飞机?!我也要看!”
“好好读书的话,你还能去坐飞机呢!”
“飞机长什么样?真的会带着人在天上飞吗?”
“有两个翅膀,坐上去之后想去哪就去哪。”
“那我要好好读书。”
“是呀。”
“爹,等明年兴荣也上学了,你还像现在这样带我们去吗?”
“自行车可带不了那么多人。”他脚下用力地踏着,“城里修建,爹去工地了,今年多赚点钱,等明年买辆摩托车,就可以把你们都载去城里。”
我的双脚在自行车下面晃呀晃,刚刚还在想象飞机的脑子里又全都变成了摩托车。那玩意我们的村长就有一辆,他在村头嘟嘟地开起来,村尾都能听见,等他开回来停了,村里的小孩都会上去摸摸车头,拍拍车垫,羡慕的不得了。
到学校门口,我爹给了我一百多块钱书费,嘱咐我千万别弄丢了,又嘱咐我说下午放学后别乱跑,他下了工地来接我。
炎热的阳光照在地上,四周不断走过其他父母和孩子,我听着他们奔跑的笑声和叫声,傻傻地站在原地。我爹带我来到门口登记的地方,登记完后,那个老师告诉我们直接去自己的班级就行。
“爹走了,你自己进去吧,下午会来接你的,昂!”
我看着他转身走向自行车的背影,眼睛开始发酸,等他跨上车,我就呜呜地哭着向他跑去。他不知道我怎么了,下车来抱我。我就说我怕。他帮我擦掉眼泪,笑着说这有什么好怕的,然后牵着我往学校里走,一直把我送到班门口。
“你放学后在教室等着别乱跑,爹会来接你的。”他又嘱咐了一遍。
班主任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他笑着指了指中排的一个位置让我过去坐。我在同学们中间低着头往座位走。我爹趴在教室外面老旧的梅花玻璃窗外看我,那些玻璃上贴满了已经泛黄的旧报纸,太阳照在我爹身上,连那些梅花图案都变得熠熠生辉。我的余光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的方向。
等我坐下来以后抬起眼睛去看他,他向我竖起大拇指,然后挥了挥手。
学校一天是六节课,早上三节,下午三节。今天是第一天,等同学们都到齐了后,就有高年级的学生帮我们搬来课本,老师让大家顺着门口一排一排往下传。准备好读书的材料后,老师又带我们去饭堂放饭盒,等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饭就会蒸好了。
班里的孩子有城里的,也有四面八方村子里来的。老师先教我们在课本上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再教一些简单的字。原先的时候我和我爹说,能不能让兴荣早一年上学,就能和我一起。我娘听了不同意,说我是哥哥,应该早学,如果以后弟弟不会,我可以教他。所以从老师说上课开始我就很认真。
下午四点半,我听见学校门口有了很多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喇叭声。铃声响起后,教室的窗外也出现了很多家长的身影。我不停地往外张望,无论如何也看不见我爹的身影。
教室的同学差不多都走光了,老师见我紧张地站在后门,就过来问我:
“杨兴旺,你爸爸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地说:
“等会就会来了。”
他又看了几眼并不大的操场,说:
“你再找找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穿背心的倒是有几个,但都不是我爹,只能摇了摇头。
他从桌上拿起自己的书对我说:
“我带你去校门口看看。”
路上,赵老师握着我的手,我有些紧张。此刻,他高大的身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校门口人来人往,很多大人跨在车上或蹲在小卖部门口或聊天或抽烟,有几个见我东张西望,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注意力收了回去。
赵老师见我找得吃力,就将我背起来,让我趴到他背上。
“你往那边找找。”他指着从学校通往城里的路。
我就顺着那边看去。
他问:“有没有?”
我说:“没有。”
“那这边呢?”
“...也没看见。”
赵老师把我放下来,问我记不记得我爹工地的电话,我说不知道。说实话,我连我爹工地里是否有电话机都不清楚。他点了点头,就这样陪着我,等到周围的人都走干净,等到最后一个走的老师要关门,等到太阳快下山。
就在我以为我爹不要我了的时候,赵老师忽然喊了声:
“杨兴旺!你快看那是不是你爹?”
我转过头,远远看见我爹骑着他那辆自行车从远处拐角的地方弯过来。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很脏,浑身是汗,脚下骑得飞快,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爹!”我不顾一切地向他跑过去。
靠近后,他“唰”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单脚在地上稳了稳,另一只脚把脚撑勾下,就蹲下来握住我的手臂。
“等好久了吧。”
我点头,脸上不住地掉泪。
后面的赵老师走过来责问:
“杨兴旺爸爸,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孩子的放学时间,刚才看见有很多人接孩子回家才想起来。哦对了对了...”我爹说着往小卖部跑,过了一会儿拿着两包烟出来,“老师,您拿着,今天谢谢您了。要不是您...”
赵老师眉头皱起来,“不用,我不抽烟,您自己留着。”
我爹坚持要给他,他很严肃地说:
“我们做老师的,爱护学生是责任。您不如给孩子多买点吃的,把他养壮一点,更健康的身体也有利于学习。”
我爹被他震了一下,局促地收回了手。
后面我爹和我商量了一下,工地和学校也有点距离,开学这几天他先多接我几次,等我熟了路,以后放学就可以自己走路去工地找他了。
往后几天,我爹每天都会四点半出现在学校门口。他骑车带着我时,身上的汗味儿比早上大好几倍。
我就说:
“爹你身上好臭。”
我爹嘿嘿地笑,说:
“男人长大后都会变得这么臭的。”
我问:
“我也会吗?”
他玩笑着说道:
“你现在和爹靠在一起就很臭了,回家得好好洗洗,不然你娘要把我们赶出去。”
我爹会先把我接到工地,给我找个工人休息的地方,让我坐下等他。说是休息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在不露天的地方放了几块砖头当凳子。他告诉我千万不能乱跑,我表面点头,其实压根坐不住,工地里的挖机对男孩子来说是很新奇的东西,那根粗壮的机械臂和坚硬的挖斗有一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魔力。我自己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也学样子搬几块砖坐下,那台挖机的挖斗每次伸向地面,我心里就念着:
“哈哈!这块土要被挖起来了!”
我爹走的时候我看挖机,他下干完活来找我,我还在看挖机。
离开时,我边回头边问我爹那是什么,我爹回头看了看说是挖机。我就问他明年能不能不换摩托车,换挖机带我们来学校。他说挖机贵,先换摩托车,以后再慢慢换成挖机。
当天晚上回家,刚从车上下来,我就火急火燎地跑到饭桌上和兴荣说今天在工地里看到了一台挖机。他问我是什么东西,我就给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可大了,有个手臂能把地上的土全部挖起来,有个人坐在里面开,下面还有两条会滚的链子,说着还用手比划挖土时的样子,嘴里呜呜呜地学声音。
“就像超人的手臂一样。”
兴荣听了就吵着要去看,我爹说要等下次带我们进城里玩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嗯...中秋节吧,到时候给你们买月饼。”
我们高兴地又跑又叫,围着桌子转了好几圈。
后面很多天我觉得老看挖机也不太好,就坐在工地里写作业,写一会作业看一会挖机。通常是我爹下班了,我的作业也写完了。有时候写得快,我也要等我爹走过来了,再把最后一道数学题的答案填上。那感觉就像是我和我爹一起下班了一样,我再次为自己逐渐像个大人了而心中窃喜。
那天中秋节,我娘和我爹商量好了,我爹自己先去工地,晚点她带我和兴荣去城里。
二十几里的石子路对山里的孩子来说不算远,等下午太阳稍微小点,我们就出发了。
我娘挎着个篮子,她今天好像精心打扮过,她挎着篮子,篮子里是那个布包,身上穿着那件极少穿的白色棉麻上衣,裤子也换成了牡丹花样的大摆裙。
兴荣偷偷摸摸地和我说:“娘今天好像很高兴。”
我问:“为什么?”
“因为娘以前高兴的时候都会穿这件衣服。”
娘听到了我们说的话,走在前面笑盈盈地说:
“娘当然高兴啦,今天你们爹说晚饭要带咋们去面馆吃面。”
“面馆吃面!”
“是去十里香哦!”
“呜吼吼吼!~”我和兴荣对视一眼,互相搭着肩膀的手带着对方扭动起来,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以前去城里玩,回来的时候听大人说过,十里香是大部分人都去不起的面馆,这个去不起不是付不起钱,而是城里所有面馆就它开得最大,也最贵。据说平日里出入的都是一些有钱人或当官的。
走到一半,我娘看到路边有绣球花,就过去摘了一朵,说要送给爹。
我娘是从其他村嫁过来的,她和我们说要娶她们村的姑娘有个规矩,就是第一次去的时候要摘一朵很大很漂亮的花,花越大,代表越诚心,当初我爹送她的就是这种花。
我们问:
“爹当年摘的那朵有多大?比这个大吗?”
我娘转着眼珠子回忆了一下,说:
“那可比这大多了。”
我们就闹着也要摘,我娘就笑着看我们。等我们把自认为最大最漂亮的全摘下来时,我娘那篮子都快装满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城里。现在离晚饭还有段时间,我们就去了我爹在的工地。兴荣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挖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挖机停了,那个工人从里面下来喝水,我们两个孩子就凑到挖机旁边看。
“你们是杨老弟家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刚打满水的保温杯。
我来工地的次数久了,他认得我。
我娘笑道:
“噢,是啊,我们在这儿等他。”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调整状态般大大地呼出一口气,说:
“杨老弟那个工作太辛苦了。如果有条件的话,我建议他买辆拖拉机给工地里运沙子。过段时间这儿还会添个铲车师傅,就是为了这个做打算的。”
“运沙?”
“是啊。”他说着重新爬上了挖机,“我和工头熟,到时候可以推荐他。”
“走过去,离远些!”挖机启动后,他在里面对我们喊。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表弟是教拖拉机的,所以见到谁都这样说。只是我们都信了,后来我爹还真去考了一本拖拉机驾驶证,同时还被忽悠着考了大卡车的驾照。
工地外的广播响起来,时间差不多五点半。我们依旧没有见到我爹。
我娘问:“兴旺,爹平常是这时候放工吗?”
我也着急,说:“是呀。”
又过了很久,我们等到太阳落山,才看见我爹向我们跑来。我和兴荣赶紧去篮子里拿那些花。他急急忙忙地来到近前,看到我们手里拿的花,抹了把头上的汗问我们干什么。我和兴荣傻傻地笑,把花递给他。他才明白是送他的,就一把将我们都抱在怀里。我娘笑嘻嘻地拿了一朵去蹭他的脸,他又起来去抱我娘,看着我娘的眼睛都要滴出水来了。
“走,走...去吃面。”
“哦!去吃面咯。”
去面馆的路上,我问我爹:
“爹,你当初送了娘很大一朵花吗?”
我爹说:“对,和脸盆那么大!”
“这么大?”我拿手比划。
我爹摇摇头:“你洗澡的那种盆。”
“这、这么大?”我又把手张大。
我娘拍了一下我爹,笑着说:
“别听你爹瞎说,顶多汤碗那么大。”
我把手放下来说:
“爹,你当初送娘那么大的花,肯定很喜欢娘。”
我爹神气起来,“那当然啦!”
我就问他:
“爹,你为什么喜欢我娘?”
我爹看了看我娘说:“你娘能过日子。”
我娘笑嘻嘻地说:“没啦?”
我爹赶紧说:“而且漂亮、聪明、贤惠、顾家、孝顺。”
百里香面馆在广场的街对面,这里有不少摆摊的,卖什么的都有。我们到广场的时候,天空慢慢下起了雨,那些摊主嘴里骂着晦气,纷纷开始收摊。
我娘就问我爹待会怎么回去,我爹说没事,他有办法。
这家面馆有两层,下面一层是大堂,上面一层是包间,进门的地方放了一块石头,刻着“静水流深”;大堂的灯光是淡黄的暖色,给人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用的桌椅是刷漆实木,装修的并不算富丽堂皇,不过包括地板在内的所有东西都很干净。大堂里坐满了人,他们大口地吃着面,吃得汗流浃背油光满面。几名穿着统一服装的服务员忙碌地走来走去,有的忙着擦桌子,有的忙着上菜,有的忙着给客人点单。
我们找个位置坐下后,我爹学着别人的样子笑着呼叫路过的服务员。
“您先等一下。”服务员端着盘子瞥了我们一眼,没有停下脚步地往后厨去了。
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蟑螂,与店里温暖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尽管我才八岁,也不免感觉到丝丝凉意,但是我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很快,那名服务员从后厨出来了,他又跑到别的桌服务起来,完全没有往我们这儿来的意思。
我问我爹:
“爹,他为什么不过来?”
我爹笑着说:
“可能我们来得慢,他刚刚还有别的事没忙完吧。”
“是不是因为我们是乡下人?”
我爹摸着我的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在学校的时候,有些同学也会说我们农村的人是乡巴佬。”
“那是他们不懂事。我们只是来吃面的,又没有做坏事,没有人会看不起我们。”
十分钟后那服务员终于来了,拿着菜单问我们吃什么。
机会难得,我爹让我们自己决定。
我和兴荣抓耳挠腮地看着菜单,这上面大部分字我都不认识,更别说兴荣了,他都还没上学。于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吃什么。
我爹就让我娘给我们点。
“要不我们都吃大排面吧。”我娘说,“孩子们上次...”
“四碗大排面!60元。”我娘还没说完,服务员直接大喊着写了下来,“您是现在付么?”
“现在付。”
我爹拿出了一叠零钱,从里面数出60块钱来给他。服务员离开了。
我娘轻声说:
“这儿的面少说比外面贵三倍。”
这家面馆的服务员动作慢,但厨师的速度却很快,四碗面很快就上来了。还是那个服务员端上来的,他放下餐盘说:
“麻烦自己端一下。”
我爹和我娘先帮我们把面端过来,然后端了自己的,那服务员又走了。
面一放到眼前,我和兴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块大排又香又大,我们夹起来都费劲,于是用手拿着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心花怒放。我娘说慢点吃,又说别光顾吃大排,也要吃面,我们就拿起筷子吃面。
我们坐的是临街的位置,我旁边就是窗户。吃着吃着,我发现我爹朝着我这边看,准确地说是朝着窗外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窗外的台阶上蹲着个人。
我记得这个又矮又瘦的老人,他好像是对面摆摊卖菠菜的。刚才下雨的时候,他的摊位一直没人,等别人都收摊收得差不多了才跑回来。他手里端着一个饭盒,那盒饭菜刚才放在摊位上,现在被雨淋得都是水,变成了汤饭。此刻他正看着街道,一下一下地嚼着,仿佛已经与外面萧索的街道融为一体。
我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走到旁边和一名女服务员说了什么,又递给她15块钱,指了指我们这边的窗外,然后跟着她去了后厨。不一会,我爹端着一碗面走出了饭馆的门,他来到窗外的老人旁边蹲下,把面递到老人面前。老人看到面,愣了好几秒,我爹笑着示意他端好,说让他不要再吃这些饭了,都被雨泡成这样了。他犹豫了一下,才放下饭盒把面接了过去。
“老叔,进来和我们一起吃吧。”我爹指了指窗户里的我们。
老人转头看了看我们,他摇着头,张开的嘴里发不出声音,然后又把面放下,双手合十对我爹拜了拜。我爹这才发现他是个哑巴,于是想去扶他,他拿开我爹的手,示意自己不进来,又挥了挥手,让我爹自己进来吃面,不用管他。我爹看了他好一会,只好自己走了回来。
我还在看着外面,老人蹲在那吃起了那碗面,他吃东西的动作很慢,也很笨拙。
我娘对我爹的举动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吃面的动作慢了很多,不时抬眼偷偷看我爹几眼,脸上都是得意。
我爹发现她这样,就笑着问她:“你得意什么?”
她往前凑了凑,轻声说:“你就像我那根绣花针!”
“什么意思?”
“缝缝补补的。”
后来我们吃完了面,外面的雨也停了,那些摆摊的人又陆续出来了。
我们走出面馆要离开,走了几步,那个老人追了上来,他一手抱着一个菠菜要塞给我爹,我爹说不用,他非要让我爹拿着,然后又给了我和兴荣一人两块塑料纸包的硬糖。
回家的路上,我和兴荣嘴里舔着老人送给我们的糖,拿着树枝嘿嘿哈哈地抽打着路边的野草。
我爹问:“兴旺,兴荣,你们以后想不想当大侠?”
我们说:“想。”
他说:“做到三件事你们以后就能当大侠了。”
“哪三件事?”我们赶紧凑了过去。
他大声说:
“善良、真诚、有责任心。你们记住,做人不能丢这三样东西,丢了就当不成大侠了。”
我问:“爹,你是大侠吗?”
“我当然是啦。你们如果想和爹一样,以后见到了和今晚那个老人一样的人,就要帮助他,知道了吗?这就叫善良,善良就是帮助身边的人。”
兴荣就说:
“爹,那我们村子里那些人一点都不善良。”
我爹骄傲地说:“大侠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厉害的人才能当大侠。”
他又补充道:
“善良的人不光是帮助别人,还要允许别人做别人,允许自己做自己。他们坏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自己好就行了。”
我说:
“爹,我们要当大侠,我们要善良、真诚、有责任,我们听你的。”
“你们能保证吗?”
我马上说:“我保证!”
兴荣也说:“我也保证!”
有一天,我和往常那样坐在工地里写作业。远远从路边过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往工地里走。起初我没看见,直到她们走近了,那女人说话的声音盖过了不远处的挖机。
是姜二哥和他那胖胖的、动手打过我一巴掌的娘。她正拧着姜二哥的耳朵大骂,她的身子就像课本中被敲响的寺庙里的大钟,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仔细看看这对母子身上穿得像城里人模样的衣服,这才想起来,好像很久没在村子里见到这家人了。姜二哥我倒是见过,他们“四兄弟”都在隔壁的一班,在学校倒是没多少机会找我的麻烦。
这个女人的大嗓门来工地溜一圈,没有人是听不到的,我爹回家后不由自主地和我娘说起他们家的事。我们从他口中得知,姜二哥的爹也接了这个工地的活计。之所以是接活,是因为他们家买了辆大卡车,平时帮工地运运货。
姜二哥的爹有四个兄弟姐妹,年轻的时候去了外地打工,这些年也不怎么回来,定期会给家里寄点钱。他祖父家有个从老一辈就流传下来的纯金小佛像,去年的时候被他们家偷偷拿到外面去卖了,然后也不管家里的两个老人,一家子直接搬到城里去住了,还拿这笔钱买了辆卡车。那两个老人后来气得大病了一场,头发也白了,饭也吃不下了,出门种地时拿起锄头腿就直打哆嗦。
村里人说,从来没见过二老吃点好的,估计这些年外面寄回来那点钱也都被他家拿走了。他们还有个说法,说这事儿肯定是他媳妇搞的鬼,因为姜二哥的爹没那胆子。这话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开始骂那女人。
打旁边过的人听见,就停下来怪笑连连:
“没这女人,他们家还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哩。”
他这话说出口,剩下的人先是哑口,紧接着有的大笑,有的苦笑,有的嫉妒地笑,有的奸笑,不知道各自都在想什么。
时间来到十月份,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回回作业都是全对,考了两次试也都拿一百分。赵老师每次都让我站到讲台上拿着试卷给大家看,同年级的孩子们都很羡慕我。
我爹知道了我成绩好,高兴得不得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本《水浒传》念给我们听,他以前就在我们村里读的小学,字还是认得的,实在不懂的时候就翻那本已经发黑的红皮字典来查。他讲得引人入胜,我娘坐在旁边纳鞋底也听得津津有味。
“杨兴旺,你在写作业吗?”
我抬起头,是姜二哥,于是收起作业想走开。
他追上来拉住我,往我手里塞了几块糖,“你跟我和好,我们做朋友。”
我握着糖看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不是有姜一哥、姜三哥和姜四哥做朋友吗?”
“他们现在都不跟我玩了。”
“为什么?”他们四个以前出现的时候总爱欺负我们,但至少形影不离。
“他们的娘告诉他们,我们家是他们现在高攀不起的了。”
我把糖还给了他,“我也不能和你做朋友。”
“为什么?”
“我也觉得你们家不是好人”,我想说,但没说出口,于是改口道:“你娘太凶了,你记不记得,她还打过我呢。”
他忽然就哭了起来,哇哇的声音犹如憋了很久才下的大雨。我不知道他哭的原因,所以倒没觉得他多可怜。但马上想到万一被他娘看见了肯定会以为我在欺负他,于是我拔腿就跑。
知道了我会经常在工地写作业,以后两天他就一直来找我。我看跑也跑不掉,就问他村里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点了点头,说在家一切都是他娘做主,他和他爹都得听他娘的。那个佛像也是他娘出主意去偷来卖掉的。
“姜一凡!”我们正说着,他娘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浑身冒火似的走过来。
我见她那模样很害怕,立刻“唰”地站起来。
可令人意外的是,她看见我之后态度还不错。
“兴旺也在啊。”她竟然对我笑了,“哎呀,当初的事情是阿姨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哈。现在你和一凡是同学,平时多一起玩玩,他做不来的题目你也教教他,昂!”
我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
“噢,你们先玩吧,阿姨还有点事。”她说着看向姜二哥,拧了一把他的脸,“谁让你乱跑的!下次不听话把你耳朵揪下来。”
“等会回来吃饭!”
他娘走了,姜二哥就这么低着头不吱声,像一块被太阳晒干的土豆。
“你学习成绩怎么样?”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他摇了摇头,眼睛没了神采,仿佛一条放弃挣扎的带鱼。
我回忆了一下刚刚他娘脸上的笑容,就知道可能是我的成绩好才这样,因为成绩好了以后,别人也对我更好了。就想着要是姜二哥的成绩好了,他娘就不会这么对他了。
“要不你以后把作业带到这里来写,不会的我帮你看看。”
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好像眼珠子里打开了两个灯泡一样,“那我们能做朋友吗?”
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得问问兴荣,不然他就要生气啦。”
“和他做朋友?不可能!”兴荣听了把头摇得和扇子一样,我都能感觉到一阵阵风吹到脸上,“别人说了,他们家不是好东西。”
“他跟我讲说那都是他娘逼着他爹干的。”
“那也不行。”
“怎么样才行?”
“怎么样都不行。”
我挠了挠头,回忆起姜二哥的样子,说:“可是我看他真的挺可怜的,一个朋友都没了。我每次见到他娘都在打他。”
兴荣不说话了,仿佛开始犹豫。
“要不这样,我们先和他交朋友,如果发现他做违背道义的事情就和他绝交!”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抱了个拳,现在想起来,也就那个年纪能说出这种即成熟又幼稚的话。
最后兴荣还是肯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也不叫他姜二哥了,改叫姜一凡。
从那时起,只要放假了,我们三个就经常一起玩。姜一凡不回村子了,我们就走十几里路去城里找他。城里的大部分东西对我和兴荣来说都还很新奇,但不管怎么样,我们三个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经常玩着玩着就跑到了城外去,累了就随便找个路边的田埂坐下来休息,渴了饿了就吃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和水。姜一凡也经常从家里偷偷带一些我们平时很少见的东西给我们吃,他还带我们去小卖部里买汽水。
城里有个钟楼,姜一凡说每过一个小时就响一次。
“姜一凡,那个钟楼响了几次了?”
“三次了。”
“那我们等会要回去了。”
...
“姜一凡,那个钟楼响了几次了?”
“三次了。”
...
有时候跑到野外去,我们也听不见钟声了,玩着玩着太阳就要从山的那边下去。我和兴荣觉得大事不妙,飞也似地往家里赶。
那天我娘急急地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等我们,远远看见出来找我们的我爹推着自行车带着我们俩回来了,就跑过来红着眼睛拍打我们。我们肚子一叫,她拍我们的手就没了力气,眼泪就和黄豆一样落下来了。
回家吃饭的时候也免不了被我爹再骂一顿,骂完后,我爹还是板着脸,“太阳要落下去才想起来回家的?”
我和兴荣也不敢说话,只能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就说我们两个是小祖宗,我们就说我们是神行太保戴宗。我娘就赌气说让我爹把那书拿去烧了,把孩子都念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