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新采24:檀弓上·直曲故事三则
(一)眼前之直常致万古之曲
公仪仲子之丧,檀弓免焉。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闻也。”趋而就子服伯子于门右,曰:“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何也?”伯子曰:“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昔者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微子舍其孙腯而立衍也;夫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子游问诸孔子,孔子曰:“否!立孙。”
公仪仲子举行丧仪,檀弓故意戴着免去吊丧。仲子在嫡子死后舍弃嫡孙不立而改立自己的庶子承嗣宗庙祭祀,檀弓说:“这算怎么回事儿,我没有听说前人有这样做的。”他快步走到门右边问子服伯子,说:“仲子舍其嫡孙而立其庶子,道理何在?”伯子为仲子辩护说:“仲子也不过是沿袭古人的做法罢了。先前周文王舍弃嫡子伯邑考而立武王,宋微子不立嫡孙腯而立其弟衍无不如此。所以仲子不过是沿袭古人的做法罢了。”后来孔子的弟子子游就此事请教孔子,孔子回应说:“公仪仲子的作法是不对的,应当立嫡孙承嗣宗庙祭祀。”
檀弓作为鲁国人,能被子游的弟子记入从前故事,显然也是鲁国知名的“知礼”名士。
春秋时期,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不要说封地财产、地位名分了,就连宗庙祭祀,嫡子同其他子弟都是大有区别的。《礼记·曲礼下》记载“支子不祭,祭必告于宗子”。嫡子作为宗子,是合法的宗庙祭祀继承人。其他庶出之子,擅自举行宗庙祭祀,列祖列宗是不会“接受”的。
客观来讲,就当时的情形而言,嫡长子继承制很难显现出大的优势,历史上出现过太多“幼主”被欺的故事。公仪仲子所选择的兄终弟及也算是一种变通,向前推究,文王在不得已时这样干过,微子也这样干过。以常人的眼光看过去,很难分清其中的利弊得失。但孔子就是孔子,他看到了更久长历史时空背景下的常态。他铁口直断公仪仲子的不是,否定了他舍嫡孙而立庶子的做法。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一千多年后,横扫大宋的夏、金王朝,实验了混搭式的继承制,嫡长子到一定年龄的就采用嫡长子继承制,反之,如果嫡长子年幼,则直接采用兄终弟及制,金王朝甚至采用更为复杂的轮值共主制。这两个王朝像昙花一般,在历史舞台上骤然绽放、瞬间凋谢。击败他们的不是孱弱的农耕文明,而是其自身肌体内的内耗与分裂。
嫡长子继承制有缺陷,但对于天下的大一统,甚至对于帮助人类尽快摆脱物质对自身的束缚转而追求更为有价值的道义人生,都有着不可低估的推动作用。公仪仲子选择了眼前之直,忽略的却是万古之曲。今天该吃的苦,我们可以选择一种方式绕过去,但在更远的未来里,我们必将为之付出更大的代价。而这个代价,常常不是当初可以有所选择的我们所能一力承担的。
(二)道理之直避让于情谊之曲
事亲有隐而无犯,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致丧三年。事君有犯而无隐,左右就养有方,服勤至死,方丧三年。事师无犯无隐,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心丧三年。
奉事双亲对其过失可以有所讳隐不可直言冒犯,要周到于左右尽心奉养不拘泥于绝对的形式标准,要任劳任怨直至亲人去世,然后极其哀痛地守丧三年。奉事国君对其过失可以直言规劝不必屈意讳隐,要周到于左右尽心奉事遵循相应的规制标准,要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直至国君去世,然后比照父丧的礼节守丧三年。侍奉老师对其过失不可直言冒犯,但也不必讳隐老师的过失,要周到于左右尽心奉养不拘泥于绝对的形式标准,要任劳任怨直至老师去世,老师之丧虽不拘泥于形式上的披麻戴孝,但在心中应当极其哀痛地为其守丧三年。
《论语·子路篇》中记载,叶公曾经向孔子显摆自己所在地方的乡民之“直”——“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听了之后,也描述了自己所在地方的乡民之“直”——“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叶公所生活的地方,乡民之中如果有做父亲的偷了别人的羊,做儿子的会马上站出来指证。
孔子所生活的地方,乡民之中如果有做父亲的偷了别人的羊,做儿子的会讳隐父亲的过失,反之,做父亲的也会讳隐儿子的过失。
姑且不论哪个地方的人更“直”,作为一个正常人,你更愿意生活在哪个地方呢?
当道理之直与情谊之曲相碰撞,不得已时选择情谊之曲又何妨?不得已所选择的情谊之曲,恰恰表明人道的不离人间。人为制造一个我们自己都不愿生活在那里的道理上的“直乡”,又有什么意义呢?共建一个人人乐于生活其中的温暖人间,才是人道的根本宗旨。所以,孔子才讲“直在其中矣”——真正的“直”一定是不离人间的!
(三)面子之直与里子之曲
季武子成寝,杜氏之葬在西阶之下,请合葬焉,许之。入宫而不敢哭。武子曰:“合葬,非古也,自周公以来,未之有改也。吾许其大而不许其细,何居?”命之哭。
季武子建成一座住宅,其宅地原是杜氏墓地,杜家有人就葬在西阶之下。杜家新死了人,请求季武子允许合葬,季武子同意了。杜氏后人进入季武子的宅院不敢哭泣。季武子说:“合葬不是古制。自周公以来才有合葬,后来再没改变。我既然允许杜家人合葬,而不允许杜家人哭泣,是何道理?”于是让他们尽情哭泣。
今人有“断人财路,如掘人祖坟”的说法,可见,掘人祖坟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无礼行为。
很显然,把季武子住宅建在杜氏的墓葬之上,本身就是在“掘人祖坟”。这段文字收入《礼记·檀弓》时,编者显然是看到了这一点的。在这里,季武子作为鲁国势力较大的三家贵族之一,仗势欺人是有的,但多少还保留了点脸面——允许杜氏后人的合葬之请,甚至还允许他们放开哭丧。
季武子的这一点面子之直,恰恰反映了他的里子之曲。面子上越是铺排直,里子里越是藏着曲。
直曲之间,藏着阴阳。阴阳交互,衍生出礼的无穷滋味。这无穷的滋味之中,隐隐然都有孔子及其弟子的精准定位在起作用。正如孔子所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试图“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者可以认真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