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哑

阿哑是后天没了嗓子的。

我们这里的人都认识一个姑娘。那姑娘茁着两条辫子,刘海一刀切开,脸上总是没有神采的。她看起来十几二十有余,但却全然没有同龄人的那股朝气,只是每天沉沉地在镇上起落,抱着一个铁热水壶,穿着那些腌菜一样皱巴的破衣服,安稳地过着日子。她也安稳得日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的一个阿姨说,是她的魂被勾走了。她说,人的声音除了用来和人讲话,还要有和天上地下讲话的作用;讲不了话,她就无天地的根,死了墓碑都要缺一块。那些祠堂里的叔叔阿姨,也都是要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指,让它们贴到一起,从而再通过嘴边的话紧张地讲些什么的。一炷香并不会在几秒之内烧完,但他们却总说得很急——“这是生怕神仙听不到话的,这样要不吉利的”。

而阿哑就没有这个条件。有人去逗逗她,她充其量也只能“诶诶”地应几声,脸上并不波动;有人要去她那里找乐子,她反倒是合起拳头,那些“诶诶”仿佛都转回其他人那里去了,最后只是找茬的人“诶诶”地跑走,她自己依旧要继续做个不怎么出声的哑巴。说到底,琐碎中她也只是在和人讲话。我向来没见过她能和什么神仙讲话。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失声的。她跟我属于是一个太阳,一个月亮那么远,我也就没怎么遇见过她。也只是偶尔,我会在镇上的公交站那里看见她。她一直都不坐车,只是端正地在那里坐着,用一对黝黑的眼珠子套着来回的人。她的眼睛发光,她的嘴巴却像个黑洞。

但是在一开始,我总是能够被她触动到的:一个身残志坚的、默默无闻的女强人几乎就要在我的面前形成了,而我竟也有幸捕捉到这一瞬间。有那么一会,我都觉得自己的手上已经多了一个话筒,下一秒就要在大红毯上作为第一手发现者去采访她了。

一股期望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起来了。每一天,我下班回去,我看着那在人群中来往自如的阿哑,坏了一天的心情也要在这个时候好起来:她那些皱巴的灰调蓝调黑调破衣服,此时也都顺着变得高级起来,那掉漆的破热水壶,也被蒙上了一层老旧的面纱。而我现在是经常能在公交车站望见这样的她。她总是顶着一对黝黑珠子,守卫一样地盯着所有人。

有一天,我不禁要想:阿哑究竟是什么人呢?她独来独往、全无活泼的模样,总要遭人议论。其中有说是被男人杀哑的,也有说是为男人哭哑的,更有说是人傻得说不了话的。而她也确实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一个自由自在的傻子。那些人笑,我就也跟着笑,只是心里不太安分。然而,我终究是不知道阿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所以我的尽然猜测,也只是这么不安分着。

直到某一天,阿哑那黑油油的珠子忽然装进了我。她比划着一些手语,我才发现她的指甲是处理得很干净的,只是关节或手心都多少有一些茧。我没有研究过手语,于是也向她摆摆手,自己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那阿哑便把她的热水壶递了过来。

那水壶空空的,留下的金色涂漆却是意外地好看。我问起它的来历,她却让我赶紧看看盖子上面写的字。

它说:“你不要再看了。”

我说:“看什么?”

它用盖子指了指自己,说:“我。”

我一直弄不清楚阿哑是个怎么样的人。于是,我反问了她一遍。她便又指了自己一遍。

我还是不懂她要说什么,于是问:“看哪里?”

她这次倒没有像水壶那么透彻漂亮了。就见阿哑跺了跺脚,指了指自己的脸,还用手比划了一个筐子,将自己从下往上框。她那个脸色是没有以前好看的:夕阳给她添了一些不自然的腮红。我忽然有些反胃了。

“我没看那里。”我给回了水壶,有些扫兴,“你别乱讲。”

“诶、诶诶!”

阿哑于是气红脖子粗了。我自认不能欺负残疾人,便在她动手之前跑回了家。可第二天起来,倒又是我多了好些事了。

“那阿哑不知道哪来的嘴,把事传得到处都是。”阿姨说,“真是臭不要脸,墓碑肯定是要缺一块的!……”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要拿嘴去啃她墓碑啊?”另一个阿姨说,“误会,解开就好!”

误会?我不禁要想。的确是有这么一个误会存在。

我就又跑去找阿哑了。但是她今天却不在了车站。

阿哑是有底线有原则有骨气的。她不会不在,也不会消失。我跟着她回到了她家门口,试图要和她讲清楚她给我的印象,但她的骨气总是那么刺人,直接把我赶出去了。她的屋子很旧,我发现那屋里连一本书都没有,只有一个破旧的鸟笼和垂垂的老鸟蹲守。

我不禁要想:她是如何能这样游手好闲的?但是我不禁又想,此时她倒是要与我完全无关了。

阿哑缺了声音,于是感应不到神仙的路,因而也不知道我对神仙说了什么。这实在是很令人遗憾的。那神佛早被我捋得干干净净了。只可惜阿哑是真的不知道神仙为何物。这实在是太遗憾了的。而且,她也不是个女强人。

她究竟怎么活着的?后来又怎么活下去的?我只记得遗憾了。哑巴被种进了地里,她与土地相连重获新生。今日,我去看几条臭水沟旁边的花,它们已经各自长了预定的半截高了,花苞提早地含羞待放,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获得生命的完整了。

“唉……只是阿哑再也不可能完整下来了。”

我悻悻地听见阿姨说道。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5,236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7,867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715评论 0 34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899评论 1 27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895评论 5 36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733评论 1 283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85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722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3,025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96评论 2 32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816评论 1 33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47评论 4 32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057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009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54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204评论 2 35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561评论 2 34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第十二章 哑舍·赤龙服 是的,那个大叔若是知道哑舍里的古物都留给了他,肯定会激动得心脏病发作。 医生一边在内心...
    小柚子1阅读 4,721评论 1 6
  • 哑而无诺[下] 文/素国花令 前/ -不知老祖宗造字的时候,怎么会给诺言的诺和誓言的誓只加了"口",而没加心呐? ...
    蕤花遗令阅读 416评论 0 4
  • 哑而无诺.[上] 文/素国花令 前/ -不知老祖宗造字的时候,怎么会给诺言的诺和誓言的誓只加了"口",而没加心呐?...
    蕤花遗令阅读 580评论 1 4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破障哑耳庭芳满袖香,生生死死事无常。心甘情愿谁作嫁,缠绵三生可破障。 石室中...
    风鱼阅读 3,699评论 65 205
  • ㈠胡亥站在一个宽广的厅堂中,这个厅堂装潢的古香古色,但并没有太多摆设,让人一眼看去觉得空旷。而胡亥面前的一面墙上,...
    小柚子1阅读 4,298评论 2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