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麦黄时

今年春夏雨水比较多,隔三五日,便风行云酿,洒下一阵甘霖,有时连阴三两天。所以,北方的天空不再干燥,绿植也格外旺盛。为雨歌功颂德之篇章涌现不少,我也涂了几篇,聊解多少年的″春雨贵如油″之″饥渴″。

  转眼过了小满,″麦收″又挂在了人们嘴边。

  前两日,去看望父母亲,又遇上下雨,闲聊中,我无意中说起今年庄稼要丰收,小麦应该更好。母亲却说:″秋粮应该可以。如果雨一直这样下下去,麦,怕是要减产。″我问原因,她说现在正是该晒麦了,雨水这么多,小麦怎么黄?熟不了,又长不得,可不要减产了。我恍然大悟,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其实何止是迟钝,怕是多年脱离了土地,生疏了她。母亲则不同,她是种田一把好手,土地是她的灵魂。现在老家田地已被收购承包,村民也在吃″供应粮″,可是闲不住母亲却垦了几亩荒地来种,一些瓜果玉米之类,种类颇多,既供应我们解馋,又吃的放心。她这辈子是离不开土地的。

现在,又是麦黄时节,想起母亲,自然会想起年少时放麦假,收麦子的场景。

  上个世纪的农村,农民种庄稼,不像现在,到处是现代化手段代替人工劳作。小麦成熟,拎上麻包去地头等着,联合收割机一到,转几个圈圈,小麦就装到口袋里,用车拉回去简单晒晒,有的人家都不晒,直接送面粉厂,说是那里有烘干机。

八九十年代是机器人工并重的时代。单说收麦一项,麦子要经历收割——脱粒——晾晒——蜕皮壳等几道程序,然后清洗晾干,再拣一拣里面的细碎石尘,最后才能磨面粉。在我家,这些脏累活自然是母亲挑大梁。从岭上开镰第一天起,到颗粒归仓,整整半个月,母亲没有歇息的时间,有时连夜抢收,觉都睡不安稳。还得借工,还工。明明见她累得话都不想说,却总能看见她的笑容。大概是收获的喜悦冲淡了劳作的苦和累吧!

  端午节前夕,正是我们家乡抢收麦子的黄金时间段。成熟的小麦经人工或是割麦机割倒在地,人们纷纷用平板车,后来有了拖拉机,运回村里的打麦场,或是家门口的街道上,及时用车来回压上半个时辰左右,再用铁钗挑松,继续辗压,约摸麦粒都顺利脱穗,且皮肉分离了,就把麦秆挑成垛,剩下麦粒再进行下一步处理。后来有了打麦机(其实是脱粒机,打麦机是我们当地更实在的称呼),方便许多,在打麦场直接把大捆的麦穗塞进轰隆作响的大张口的打麦机口中,机器那边就流出了饱满的沉甸甸麦粒,而麦穗秆子早已粉身碎骨被吹出三四米开外,霎时间形成一座松软的小山包。不用说,这些活儿在我家来说,母亲是元帅也是先锋,父亲是大将,姐姐们是帮手,我是送水看热闹的。大约十天半月的时间,机器停止轰隆,被拉走了,麦秸堆便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这时我才是主角。(当然,玩到上初中,就″退岗″了。)

  麦子打下来了,需要进一步加工:晾晒和蜕壳。

  先是晒麦子,那场面可谓壮观。家家户户门前院子里铺的满满的,及至村里学校的大院、操场,凡是平展的地方,人们见缝插针,都要铺上自家的麦子。大街小巷也由青白色变成了麦色。那些日子车子是无法行走的,偶尔有逞强或赶路急的,骑自行车或摩托车,在街心仅一米宽窄的空白处骑行,一不留神,滑溜到麦子里,立刻车翻人仰。倒地的若是大姑娘小媳妇,早已羞红了脸,在路旁人们的哄笑声中,爬起来推车就跑。

  麦子晒了三四天,差不多干透了,就得″扬场″了。下午的四点钟以后一直到黄昏,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门前是麦粒高飞,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活脱一场场麦雨降临人间。

  说到 ″扬场″,可是个兼技术和力量于一体的高难度农活儿。人们手拿一特制的木楸,轻轻抄起约摸半楸面积大小份量的麦子,偏离麦堆儿一旁,小臂带动大臂轻轻向上一抖,霎时麦子扬起地面二至三米高距离,形成一道轻薄的帘幕,其间金色的麦壳顺着风向宛如仙子轻袖飞舞,缓缓飘向一边,麦子则顺势而落,与麦壳彻底分离。就这样,起起落落间,原先的麦堆儿逐渐变小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堆干干净净的麦子,一堆金色的薄如碎羽般的麦壳。若是技术不到位,扬起的麦子像一道粗麻绳,落下时,麦壳和麦子不分堆儿,仍搅在一起;没有力气,更别说了,两楸下来胳膊酸了,就扬不动了。所以,这活儿绝大部家庭都是男人做的,有的家里男人只有把子死力气,也做不好这活儿,只好给人说好话,请邻家帮忙。每当此时,我家是两把木楸,父母亲次第扬起,而且母亲做得更好,也相对多一些。我常站立一旁,看功作干净利落、潇洒有韵的母亲,亲手制造出一幕幕纷飞麦雨,觉得她好神气,好美。还经常会看得发了呆,而忘记自己手中拿的扫箒,应该去轻掠一下麦堆旁因风向变化落上的麦壳,只到听见母亲喊我,才记起自己还有任务。只可惜我不善绘画,不然,一定会为她画住时光,留住那时的美。

  因为母亲″扬场″是个″把式″,所以常有邻居来请她帮忙的。母亲尽管很累了,也是不忍拒绝别人,所以常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难怪她说,打完一场麦,人脱两层皮。

  经过十多天的劳累,看着麦子颗粒归仓了,母亲又会笑着说:脱层皮也值得。

  又是一年麦黄时,驱车来到乡野,望向那正在泛黄的麦浪,亲切之感自然而生。俯下身去,嗅一嗅,就可以闻到刚刚从磨面机里淌出的面粉的香味。又似乎看到了年少的我在大人们″抢收小麦″的热烈与红火中,与伙伴们在麦场嬉笑玩闹的场景,看到了母亲那张刻满土地印痕的脸。她的苦累与欢笑,与芳香的麦子融为一体,定格成了风景,成为心底永不磨灭的记忆。是的,那是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一部永不失忆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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