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松
(三)分水岭
文/依松听风
天还没亮透,墨青色的山影沉沉压着柞水县城。我跟着父亲,钻进那辆早该进坟墓的省大队班车。车身油漆剥落得厉害,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衰老牲口,瘫在清冷的晨雾里。发动机发动时,发出声嘶力竭的“咔哒咔哒”喘息,每一次艰难的震动都仿佛要散架,车身随之筛糠般抖动,震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麻。父亲沉默地把我的行李塞进头顶早已锈蚀的铁架网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车,像一头苟延残喘的老牛,在盘山公路上吭哧吭哧地挪动。县城很快被抛在身后,视野里只剩下越来越陡峭、越来越荒凉的山壁。黄花岭还没到,司机旁边机盖下便腾起一股股灼热的白雾,带着刺鼻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焦糊味,弥漫开来。车子喘息着,又一次瘫在路边。司机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拎着个肮脏的塑料桶在路边水沟灌满一桶水,上车后熟练地掀开同样肮脏的前车盖。滚烫的蒸汽“嗤”地喷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黝黑的脸。他一边骂着娘,一边用桶里的冷水浇向那咆哮着的、仿佛随时会炸开的发动机心脏。冷水泼上去,“滋啦”一声,腾起更大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像是车在痛苦地嘶吼、冒汗。父亲低声告诉我:“开锅了,再烧下去,这铁家伙就得完蛋。”
走走停停,每一次停车都伴随着那令人心悸的蒸汽升腾和司机粗野的咒骂。铁刹车片在盘山路的陡坡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终于,在一个叫广货街的地方,车子一头扎进路边一个用芦苇席勉强围起来的土院子,猛地刹住。
车门“哐当”一声洞开,司机那张被山风和机油染成深褐色的脸探出来,嗓门洪亮得压过了发动机的残喘:“十五分钟!吃饭!撒尿!过时不候!”他粗壮的手指用力戳着院子外那条坑洼的土路,“都给我听好喽!院子外头,那是土匪窝!抢钱、偷包、强买强卖,啥幺蛾子都有!谁要是不信邪,非跑出去溜达,出了事儿,老子可不管!也甭指望老子等你!”他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扫过车厢里每一张疲惫惶恐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所谓的厕所,不过是院墙边临时圈出的一块空地,四面围着破败不堪、千疮百孔的芦苇席,勉强算是个遮羞的屏障。里面早已秽物横流,泥泞不堪,无处下脚。男同志们若非内急难忍,需要解大手,多半就图个方便,径直在路边站定,如同肆意扫射般匆匆解决了事。有经验的女同志则备着长裙,此刻便显出妙用:她们只需原地轻盈地旋身,裙摆如伞般优雅地铺撒开来,罩住方寸之地,便能不动声色地完成方便。然而,那些初来乍到、爱美又面皮薄的小姑娘们可就遭了殃。面对这窘境,她们急得手足无措,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几位热心的嫂子、大姐见状,赶忙围拢过来,用身体筑起一道人墙。可小姑娘羞得满脸通红,手指绞着衣角,迟迟不肯褪下裤子。在姐妹们七嘴八舌的催促和姑嫂们连哄带劝的鼓励下,她才终于鼓足勇气,带着满脸的窘迫与羞涩,在那小小的人墙庇护中,速战速决地办完了这件令人难堪的“大事”。
吃放的院子简陋得可怜,几张歪歪扭扭的柴木桌凳胡乱摆着。所谓“食堂”,不过是一口架在露天土灶上的巨大铁锅,锅沿糊着厚厚的、发黑的油垢。蒸笼里躺着几个颜色灰暗的馒头和包子,铁锅里则翻滚着近乎凝固的稀饭糊糊。两个粗瓷大盆里,分别盛着半盆发乌的酸菜和同样半盆油光寡淡的土豆丝,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一个穿着廉价花衬衫、脸上浓妆艳抹的老板娘,像只花蝴蝶般扭了过来,声音甜腻得发齁:“师傅们辛苦啦!屋里头坐,雅间清净!”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地把司机和售票员请进了旁边那间稍显齐整的砖瓦房。门帘一落,隔绝了视线,但立刻,诱人的腊肉爆炒的咸香和煎鸡蛋的浓郁香气,霸道地穿透门帘,直往院子里挤,钻进每一个饥肠辘辘的旅客鼻腔里,勾得人胃里发酸,嘴里发苦。
父亲看了看那盆粘稠的稀饭,又看了看灰扑扑的馒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默默走到灶台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零碎票子,数了又数,才递给那不耐烦的胖厨子。“来碗稀饭,”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又补充道,“再来个馒头吧。” 那碗稀饭很快被端了过来,浑浊的米汤里漂浮着几粒煮得爆开的米粒,散发着一股陈米的味道。馒头硬邦邦的,颜色发暗。父亲把馒头塞给我,自己只捧着那碗稀饭。“茂儿,多少喝两口,垫垫肚子,路还长着哩!” 他的眼神里有种近乎卑微的央求,仿佛我不吃,就是对他莫大的辜负。我勉强接过碗,那稀饭入口寡淡,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馊味,我只灌下去三五口,胃里就一阵翻搅,再也咽不下去。父亲默默接过碗,把我剩下的馒头块,一点点掰碎,泡进稀饭里,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院子里一片沉默的咀嚼声,每个人都皱着眉,艰难地对付着手中堪比猪食的饭菜,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肉痛和认命。没人敢不吃,有关司机那番关于“推车、铺砂、垫石、追着车跑”有威胁传说,像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
很快,司机剔着牙,打着饱嗝,红光满面地从“雅间”里踱了出来,下巴上还沾着几点油星,一股酒气随着他的走动飘散开。“上车!磨蹭个球!赶路!”他粗声大气地吆喝着,用力拍打着车身。
又是一阵推搡和嘈杂,破车再次发出垂死的咆哮,冲出了那个弥漫着廉价脂粉、腊肉香气和猪食味道的院子。广货街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房舍被迅速甩在车后。司机说得没错,这是旅途中翻越秦岭前最后的烟火之地。班车像一头闯入蛮荒的困兽,一头扎进了七里峡,旋即被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原始森林吞没。除了车下这条蜿蜒的黑色柏油路,视野所及,全是参天古木织成的巨大穹窿,遮天蔽日。深绿、墨绿、近乎黑色的枝叶层层叠叠,阳光艰难地挤进来,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些变幻不定、诡异的光斑。空气变得又湿又重,带着浓烈的腐殖质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车子爬得越发吃力,喘息声越来越响,开锅冒出的白雾越来越频繁。几乎每爬升一小段陡坡,就得停下来,司机和他的破水桶就成了救命的稻草。冷水一次次浇向滚烫的发动机和水箱,嘶嘶作响,蒸腾的热气裹着浓重的铁腥味,弥漫在车厢里。车身拖着长长的、断断续续的水痕,蜗牛般在墨绿色的山路上蠕动,速度慢得几乎能看清路边蕨类植物叶片的脉络。车厢里死一般沉寂,只有发动机痛苦的嘶吼和乘客们压抑的呼吸。窗外是望不到头的、令人窒息的原始黑森林,巨大的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小小的铁皮罐头。
车子挣扎着,颤抖着,终于蹭到了接近峰顶的最后几公里。坡度陡得近乎垂直,发动机的嘶吼变成了绝望的哀鸣,排气管喷出滚滚黑烟,车身剧烈地颤抖着,却几乎停滞不前。司机猛地一拍方向盘,刺耳的喇叭声在山谷里空洞地回荡。“都他妈聋了?!男的!是带把儿的都给我滚下来推车!想在这林子里喂熊过夜啊?!” 他的吼声在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狰狞。
父亲第一个站起来,沉默而迅速地下了车。其他男人,无论老少,也都阴沉着脸,陆续跟了下去。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脚步踏在砂石路上的声音。我们这些留在车上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扒住肮脏的车窗玻璃。车下,男人们像一群沉默的纤夫,在陡峭的盘山路上,用自己的肩膀和脊背,死死顶住这沉重的铁疙瘩。他们身体前倾,几乎与路面平行,脖颈上青筋暴起,黝黑的脸上汗水混着尘土淌下,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踩进地里。车轮在砂石地上徒劳地空转,卷起呛人的烟尘。发动机在人的力量加持下,发出濒死般的最后咆哮,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向上拱着。父亲的身影淹没在推车的人群里,只能看到他深蓝色旧外套后背那块迅速被汗水洇湿的深色印记,随着他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前顶,在尘土中起伏。
当这钢铁与血肉合力拼凑而成的怪物,终于如同耗尽最后一口气般,沉重地碾上秦岭之巅那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时,所有推车的男人,仿佛瞬间被抽掉了骨头,稀里哗啦瘫倒一地。他们像被扔上岸的鱼,张大嘴巴贪婪地吞咽着稀薄冰冷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在布满尘土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父亲背靠着那块冰冷的刻着“秦巅”二字的碑石,闭着眼,脸色蜡黄,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只有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司机此刻也熄了火,跳下车,脸上难得地没有戾气。他慢悠悠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金丝猴”香烟,难得地客气起来,挨个给瘫软在地的男人们散烟,自己也叼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望着山下蜿蜒的路。没有人催促,半个小时后,当父亲第一个挣扎着撑起身体,拍掉裤子上的尘土,沉默地走向车门时,其他人才像得到指令般,陆陆续续爬起来,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土,重新钻进那散发着汗臭、机油味和绝望气息的车厢。
下山的路,司机甩方向盘的幅度似乎真的小了些,那刺耳的铁刹车片摩擦声依旧,每一次过弯都让人心惊肉跳,但想到翻过了这分水岭,省城便遥遥在望,车厢里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一丝。我靠着车窗,努力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试图用“快到了”的念头麻痹自己。父亲递过来半块硬邦邦的馍,我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过鸡窝子那个破败的路标没多远,车头盖下猛地又喷出一大股浓烈、滚烫的白雾,势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车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彻底瘫在路边。司机低声咒骂着,脸色铁青地跳下车。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拎水桶,而是狐疑地绕着车头转了两圈,嘟囔着:“妈的,刚修过…邪门了…”他猛地掀开发动机盖,一股更猛烈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探头仔细查看,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咒骂:“操!” 他指着水箱靠近侧沿的地方——一道细细的水流正从焊接的缝隙里“嘶嘶”地喷射出来,在滚烫的金属部件上迅速化作白烟,像一道细小的、宣告死亡的喷泉。“完了完了!这他娘的漏了!” 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车厢里死一样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的骚动和绝望的低语,每个人的心都像被这秦岭的冷风瞬间冻透,沉入无底冰窟——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黑森林笼罩的鬼地方过夜?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司机蹲在车头前,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对着那漏水的地方又骂了几句修理工的祖宗十八代。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慢吞吞地从同样油腻的工作服口袋里,摸出那包仅剩两根的“金丝猴”。他小心地撕开烟卷,把棕褐色的烟丝倒在布满老茧的手心里,用粗大的拇指和食指异常仔细地捻着、揉搓着,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等到水箱滚烫的温度稍退,能勉强拧开盖子时,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撮揉得细碎的烟丝,全部倒了进去。浑浊的冷水紧跟着灌满水箱。他发动引擎,让车子空转着。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车头盖缝隙里漏出的那缕蒸汽。奇迹般地,那喷射的水流肉眼可见地变小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滴漏。司机长舒一口气,跳下车,再次加满水,浑浊的水溢出,在地面留下深色的印记。“都坐稳了!”他吼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蛮横。
车子重新挪动起来。然而,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很快被窗外愈发险峻的景象碾得粉碎。山路紧贴着万丈悬崖盘旋,一侧是刀劈斧削般的峭壁,另一侧,仅隔着低矮的水泥防撞墩,便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幽谷。每一次甩弯,车身都剧烈倾斜,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坠入那无底深渊。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司机粗暴换挡的撞击声,还有那始终如影随形的、尖锐刺耳的刹车片摩擦声,混合着窗外深渊里吹上来的、带着土腥味的冷风,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胃里的翻腾再也压制不住,一股股酸水涌上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刚被山风吹干,下一波虚汗又汹涌而出,如此反复。嘴里全是苦涩的胆汁味道,每一次呕吐都耗尽全身力气,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绞。最后一次俯身,我趴在肮脏的车厢,往外吐出的已不再是食物残渣或酸水,而是一小口带着腥气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视野瞬间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漫上来,彻底吞没了意识。
“茂儿…茂娃子…醒醒…到了…” 父亲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疲惫的沙哑,又混杂在一片刺耳的喇叭声、鼎沸的人声和车流喧嚣的嘈杂背景里,忽远忽近。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父亲那张写满焦虑和长途跋涉后深刻倦意的脸。车身不再颠簸,窗外晃动着密集攒动的人影。
车门洞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煤烟、腐烂菜叶、劣质油脂和某种城市下水道特有腥膻的浓烈气味,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鼻腔。这味道如此陌生、如此霸道、如此令人作呕,瞬间点燃了我胃里残存的所有翻江倒海。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五一停车场”那几个模糊的大字,也顾不得脚下这片无数人向往的“省城土地”,猛地挣脱父亲试图搀扶的手,踉跄着扑向路边一个敞着口的、污水横流的下水道铁箅子。
“哇——” 胃里仅存的东西,连同胆汁,甚至感觉连灵魂都要被这股力量强行抽吸出来,一股脑地喷射出去。我佝偻着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油腻的铁箅子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随着剧烈的干呕而痉挛。每一次抽搐,都牵扯得胸腔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仿佛真的要把那颗跳动的心、那些温热的内脏,都一股脑地呕在这陌生城市肮脏的下水道口。酸腐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泪水模糊了眼前穿梭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冷漠面孔。喉咙里全是腥咸的血腥味。
父亲粗糙而温热的手掌,带着微微的颤抖,一下下拍打着我弓起的、瘦削的脊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沉默地、一下又一下地拍着。
我瘫软在省城这腐臭的下水道旁,感受着铁箅子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冰冷。这四年中专生涯的第一口滋味,是秦岭巅顶的冷风,是破车水箱喷出的灼热蒸汽,是广货街那碗猪食般的酸菜,是推车时耗尽的血汗,是金丝猴烟丝堵住的裂缝,更是此刻翻涌在喉头的、带着血腥气的苦水。这味道,又腥又涩,像生锈的铁钉,狠狠扎进了命运的喉咙里。
2025年于镇安 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