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遇春

（接上文）

之四

每次召集侍臣论议事务，内容不是大兴土木就是改变那些自己不喜欢礼仪制度，很少言及国家的治理。

到后来，他游玩戏乐不分时日，出入宫禁没有节制。每每出行，都有仪仗卫队扈从，常常是清晨出去，夜间方才回来。有时御驾前往天兴宫，有时率众游览道会苑，频繁出行，以至于陪伴侍卫的官员都无法忍受。

散乐、杂戏、鱼龙烂漫之伎，要求常在眼前上演。还喜欢让京城之中的少年男子穿上女性的服装，进入宫殿，进行歌舞表演，他与后宫一起观赏，来嬉笑取乐。

摈斥近臣，对他们多有怀疑和猜忌。铺张浪费、奢靡淫佚时毫不可惜，对臣子奖励时吝啬小气，很少赐予他们财物。

害怕朝臣对自己进行劝谏，致使自己无法按意愿肆意行事，于是，他就常常派遣左右随从之人秘密伺察侦探朝臣，对于他们的一言一行，全都做了抄写记录，等到这些大臣行事稍有违逆自己的意愿时，便用这些小抄笔记对他们定罪。

朝廷之上，凡是公、卿以下的官员，几乎都曾被他拷打过，其中被诛杀和被罢免官职的人，更是不可胜数。每次捶笞拷打下属官员人等，都是以一百二十下为标准，还专门命名为“天杖”。当然，对于后宫的侍女和女官，拷打起来，也是一样的标准与模式。后妃嫔御等人，虽然也会受到他的恩宠，但是，这些人也大多都受过他的杖背之刑。

就因为这样，宇文赟治下的朝廷内外，人人难以自安，个个希求苟免，整个社会之中，对于这个朝廷，都没有坚定的意志，大家都不过是叠足而立，屏息而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宇文赟死掉。

还好，他只活了二十二岁。

不过，这小小的年纪，短短的专制，也给得其神髓的历代后继者们做了十分恶劣的榜样。

关于宇文赟的情况，大体如上所述。

之所以写得如此详尽，就是因为，宇文赟变态的专制非常具有典型性；就是因为，他变态的专制，细细读来，又有十分的普遍性。

上文提及，宇文赟以自己为“天”，已经超越了以前皇帝自认为的“天子”，他禁止使用的字有 “天”、“高”、“上”、“大”。

（这么看来，如果宇文赟生在当下，那么，一度流行的“高大上”一词，肯定不会在社会上出现。）

宇文赟之后，到了宋朝时，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容斋续笔》卷第四（十七则）《禁天高之称》中，除记述周宣帝之外，洪迈还写了宋代的类似情况。

宋徽宗（赵佶）政和（公元1111年～公元1118年）年间，官方曾发布禁令：

朝廷内外，均不许以“龙”、“天”、“君”、“玉”、“帝”、“上”、“圣”、“皇”等字作为名字用字。

禁令发布之后，“毛友龙”的名字就只能叫“毛友”；“叶天将”名字就只能叫“叶将”；“乐天作”的名字就只能成为“乐作”；“句龙如渊”的名字就只能成为“句如渊”；“卫上达”被赐名为“卫仲达”；“葛君仲”则改名为“葛师仲”；“方天任”改为“方大任”；“方天若”改为“方元若”；“余圣求”改为“余应求”；周纲字“君举”，改为“元举”；程振字“伯玉”，改为“伯起”；程脩亦字“伯玉”，改为“伯禹”；张读字“圣行”，改为“彦行”。

洪迈认为，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是当时蔡京当权，禁绝史学，所以，对于往古历史、礼仪之事，很少有人会有机会认知。

到了宋徽宗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七月，皇帝手诏：

昨有臣僚建请，士庶人等，名字有犯“天”、“玉”、“君”、“圣”、“主”等字的，朝廷全都明令禁止。这些字，既不是上帝的名讳，也没有经典可作为依据言其不能用，只是因为有些人谄谀佞幸，才弄出这没有根据、没有名目的事来，白白贻讥笑于后世，这一禁令，全部罢除。

到了明朝时，名字禁字又一次出现。

明人徐应秋所撰《玉芝堂谈荟》卷三十一《禁天、髙、上、大》、明人陈士元《名疑》巻三中， 除引述《容斋续笔》中关于名字禁革的内容外，还增加明代的类似情况记述。

先是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有令：

禁革小民以“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文”、“武”、“周”、“汉”、“晋”、“唐”、“宋”等字作为名字。

接着，是明英宗（朱祁镇）正统十年（公元1445年）的进士登科录，凡是“天”字，全都写作“䒶”。据说，这是出自内阁的主意。

随后，是明代宗景泰（公元1450年～公元1457年）时期，朱祁玉驾幸太学之后，按照惯例，要上谢表。于是，内阁就自己写好谢表，上进皇帝，其中有“管窥霄、蠡测海”之句。“管窥霄”一般均作“管窥天”。大概，也是在避“天”字。

“管窥天、蠡测海”的出处如下：

1、《庄子·秋水》有：

“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

2、《汉书·东方朔传》有

“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当时，内阁在上表如此书写之后，有识之士对这样的规避，有些莫名惊诧。

再后来，是明武宗（朱厚照）正德（公元1506年～公元1521年）初期，宦官刘瑾专权擅政，明令禁止民众使用“天”等字作为名字。其时，像郎中“方天雨”只能称“方雨”，参议倪天民只能叫“倪民”。

没过多久，刘瑾就被诛杀了。

联系前事，有人说，刘瑾“（无法）无天”的罪行，在他明令民众不能在名字中出现天字时（即所谓“无天”），似乎就已经有所预兆了。

关于“名字的禁革”的事情，以及牵涉到的人事，大体已经说完。

从这微观的历史事件，可以得出宏观的历史结论：

专制的最大恶行，就是它可以借助手上的权力，施展淫威，禁天禁地禁空气。这不是笑话，这是历史的事实。

真正开放的社会，会不断走向开放；专制的社会，只会倒退回更加的专制。这不是历史的循环，这有点近亲繁殖不断退化的意味。

但愿世间苍生有幸，可以不受专制之苦。

写这些，并不是因为掏旧的考据癖，而是担忧：

这个世界上，周宣帝之后有宋徽宗，宋徽宗之后有明太祖，明太祖之后有明英宗、明代宗、明武宗，明武宗之后，不知还有多少个“谁谁谁”……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1、宋·洪迈《容斋续笔》卷第四

2、唐·令狐德棻等《周书》卷七《帝纪第七》

3、唐·李延寿《北史》卷十《周本纪下第十》

4、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三十一

5、明·陈士元《名疑》巻三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