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城的七月夜,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
前厅的喧嚣散尽,赴宴的宾客带着酒意与笑意各自归家。阮忆安缓步踱至后院廊下,点燃一支雪茄。薄雾吐出,空气中便弥漫开雪茄的醇厚,与他身上的清冽酒香交织成一种难言的气息。
他望着庭院里新移栽的那株石榴树,眼神渐渐迷离。
雾霭之中,仿佛又见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
一
“喂,阮忆安!”一个娇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回头,廊下空无一人。正疑惑间,那声音又起,带着几分俏皮:“阮忆安,我在这儿呢!”
循声望去,石榴树的枝桠间,坐着个红衣少女,正笑盈盈地朝他挥手。北城五月的石榴花开得正艳,却不及她笑容半分娇妍。
他微微一怔,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举步走向树下。
“莫姝妹妹这是做什么?”他抬眸,望着坐在枝头一派天真的少女。
莫姝诧异地睁大眼:“咦?你认得我?”
阮忆安唇边漾开浅淡笑意:“昨日母亲说,有故人携女来访,嘱咐我早些回家。”
“原来如此。”莫姝恍然点头,随即歪着头反问,“那你怎不问问,我是如何认得你的?”
“呵,”他低笑一声,素日淡漠的眼里也染了暖意,“忆秋尚在海外,这家里,除了我,你还能错认成谁?”
“怪不得人都说你是北城顶聪明的人!”莫姝眸色一亮,毫不吝啬地赞叹。
阮忆安只微挑了挑眉,未再接话。
“安哥哥,”少女脸颊飞起红霞,语气带了丝踌躇与羞赧,“我……我下不去了,你接我一下可好?”
那声“安哥哥”轻轻落下,在他心湖漾开一圈涟漪,微颤后又复归平静。见她眸中恳切,他心下一软,伸出了宽厚的手掌。
她滑腻微凉的小手落入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直抵心房。他稍一用力,便将人从树上带下,轻轻落入怀中。
顷刻间,少女独有的馨香混着淡淡玫瑰气息,萦绕鼻尖。
“多谢安哥哥!”脚踩实了地,莫姝松了口气,粲然一笑,便如雀儿般灵巧地从他怀中退出,蹦跳着跑向前厅。
阮忆安垂眸,看着骤然空落的掌心,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悄然蔓延。
他兀自摇头轻笑,这才举步向前厅走去。
那时他还不知,这便是心动的伊始。
二
“安哥哥,你生得真好看,我为你画幅像吧?”餐桌上,莫姝看着优雅用餐的阮忆安,忽然提议。
他手中刀叉微顿,抬眼望向对面笑吟吟的少女,心底无端地泛起愉悦。“好。”他应下,后续的餐点却已食不知味。
六月的北城,已有暑意。阮忆安坐在石榴树下,手持当日报纸,姿态闲适。唯有他自己知晓,那铅字一个也未入脑,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画板前专注作画的少女。
莫姝一袭红色洋裙,头戴小巧洋帽,几缕发丝垂落颊边。她一手托着调色盘,一手执笔,神情专注。自初见起,她便常着红衣,在这崇尚素雅的年岁里,偏她能将这浓烈的颜色穿出别样的娇俏与雅致。
“安哥哥,画好了,你来瞧瞧?”莫姝搁下笔,朝他甜甜一笑。
阮忆安起身走近,立于她身侧。画中人剑眉星目,薄唇微抿,安然坐于石榴花下,神态捕捉得极为精准。
“如何?我画得可好?”莫姝仰起脸,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嗯,”他颔首,神色柔和,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愧是圣玛利亚的高材生。”
见少女笑弯了眼,他心口一跳,旋即又按捺下去。
三
阮忆安将画仔细收在自己房中,却无意听得父母交谈。
“等忆秋回来,尽快把他和姝儿的婚事定下,也好收收他的心,这些年在外头心都野了。”
“如今时代不同了,总统都主张自由婚姻,孩子们儿时的戏言,岂可当真?”
“那自然是要当真的……”
后面的话,他已听不进去。“莫姝是忆秋的未婚妻”——这句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是了,母亲曾笑言忆秋早有婚约,两家还交换过信物。只是家人皆当是玩笑。忆秋留学英伦,莫姝举家自英国归来……他们是否早已相识?
那些潜滋暗长的心绪,尚未见光,便被迫轰然倾颓。
他默然回房,目光久久凝驻于画上少女的笔触,眼神渐深,如暗夜无星的天穹。
待他再出门时,夜色已沉,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借故南城的生意,远避莫姝,一晃便是半年。
“大少爷,”仆人小心翼翼前来禀报,“夫人来电,说二少爷与莫小姐的订婚日子已定,问您何时回北城?”
“知道了,退下吧。”阮忆安语气淡漠,深吸一口雪茄,眉宇微蹙。
他人虽在南城,北城的消息却每日递来。
他知道,忆秋与莫姝几年前在英伦曾有一面之缘……
他知道,忆秋归国后重逢,彼此印象颇佳……
他知道,二人感情日渐升温……
他也知道,莫姝待他,始终只是妹妹对兄长的亲昵,别无其他……
他都知道……
四
阮忆安重重吸了口雪茄,将那不该有的情愫与悸动,再次狠狠压回心底。
氤氲的雾气中,石榴树上的笑颜依旧鲜明,那娇软的呼唤仿佛仍在耳畔:“安哥哥……”
后来北城的老石榴树每年五月照开,艳红的花瓣落满庭院,像极了那年少女身上的裙摆。只是再没人会坐在枝桠间,笑着喊他“安哥哥”,也再没人能把热烈的红,穿得那样娇俏又干净。
阮忆安偶尔会拿出那幅画,指尖轻轻拂过画中石榴花瓣的纹路,烟雾漫过眼底时,他总想起南城七月的夜——闷热,且空落落的,像那年骤然空落的掌心。
莫姝视角
楔子
北城的五月,石榴花开得正盛,像一簇簇灼烧的小火苗。
我坐在摇晃的船舱里,听着父母细数阮家的事:阮伯父的威严,阮伯母的慈爱,还有那位与我定了娃娃亲的阮家二少爷,阮忆秋。
“忆秋那孩子,还在英国留过学,你们应当见过的。”母亲笑着说。
我努力回想,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在伦敦雾霭中匆匆而过的少年身影,远不如眼前这片崭新的故土来得真实。对于这门亲事,我心怀忐忑,又有一丝好奇。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模样?
一
随父母踏入阮家气派的宅院,寒暄过后,我借口透气,溜到了后院。一株开得轰轰烈烈的石榴树吸引了我,几乎是本能地,我攀了上去。这让我想起在英国庄园爬树的日子,自由又快活。
正当我享受着高处的视野时,一个身影映入眼帘。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长衫,站在廊下,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与这喧闹的夏日格格不入。我几乎立刻断定,他就是阮忆秋——那个与我命运相连的人。他看起来那么成熟稳重,和我想象中留洋归来的时髦青年不太一样。
一股恶作剧的念头涌上心头,我鼓起勇气,朝他喊道:“喂,阮忆安!”我故意叫了记忆中阮家大哥的名字,想看看他的反应。
他回头,眸色深邃,带着一丝探寻。当我指出自己的位置时,他稳步走来,抬头望向我。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以及……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叫我“莫姝妹妹”,说早就知道我要来。我心里一惊,看来他确实就是阮忆秋,并且对我有所期待。我故意问他为何不奇怪我如何认得他,他的回答冷静又自信:“这个家里除了我,你没有办法把其他人错认成我。”
好聪明的人。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了掩饰初次见面的尴尬和攀爬容易下树难的窘迫,我软着声音喊他“安哥哥”,请他帮我。
他伸出手,掌心宽厚温暖。当我借力落下,不可避免地跌入他怀中时,一股清冽好闻的气息包围了我,混合着淡淡的书卷气和阳光的味道。我的脸颊有些发烫,慌忙道谢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开了。
那一刻,我心里想:这位未婚夫,似乎比想象中更要令人……印象深刻。
二
在阮家的日子,我总是不自觉地寻找那个清冷的身影。他大多时候很忙,但偶尔在家,举止总是优雅得体。我发现,他安静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看报纸时微蹙的眉头也很好看。
“安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帮你画幅画吧?”我终于找到机会接近他。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眸色比平时柔和许多,轻轻应了一声:“好。”
画画那天,我特意穿了他似乎多看了两眼的红色洋裙。他坐在石榴树下,看似专注地看着报纸,可我总能捕捉到他悄悄投来的目光。那目光让我的笔尖都有些发烫。
画完成时,他走过来细看。我仰头期待他的评价,他点头说“好”,还夸了我的学校。他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让我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我想,他应是喜欢我的吧?对于这门婚事,似乎也不那么抗拒了。
三
然而,命运的玩笑总是猝不及防。
几天后,我在花园里偶然听到阮伯母和一位姨太太的闲聊。
“忆秋那小子总算要回国了,他和姝儿的婚事可得抓紧办。”
“是啊,老夫人。不过,看姝儿小姐近来总和忆安大少爷在一处,说说笑笑的,感情真好呢。”
“姝儿天真烂漫,忆安是长兄,照顾她是应该的。等忆秋回来,一切就都明朗了。”
如同冰水浇头,我瞬间僵在原地。
安哥哥……是阮忆安?
我的未婚夫,是那个我还没见过的、在国外留学的二少爷阮忆秋?
巨大的荒谬感和失落感淹没了我。原来,那段让我心动的初遇,那些让我窃喜的陪伴,全都源于一场可笑的误认。他所有的温和与包容,都只是“长兄对故人之女”的照顾。
我回想起他的眼神,那份“了然”,原来是看穿我误认时的了然;那份“柔和”,或许只是对一个小妹妹的宽容。而我那声情真意切的“安哥哥”,在他听来,该是多么讽刺。
羞惭、尴尬、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伤心,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我开始刻意避开他,路过他的书房会放轻脚步,在庭院碰到会慌忙低头走开。很快,我便听到仆人议论,说大少爷要去南城处理生意,归期不定。
我偷偷去过后院的石榴树,他常坐的那张石凳上,落了层薄薄的灰。风卷着石榴花瓣落在凳面上,像没人收拾的、我那些没说出口的心动。他是在回避我吗?回避我这个差点搅乱界限、闹了笑话的“妹妹”。
四
真正的阮忆秋回来了。他是个阳光开朗的年轻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与阮忆安的沉静截然不同。我们确实曾在伦敦有过一面之缘——那年我在剑桥河畔迷路,是他主动帮我指了路,只是那时我没记住他的名字。如今相处起来,他待我温和体贴,我们之间没有尴尬,只有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熟稔。
在双方父母的促成下,我们的婚事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未婚妻,陪忆秋去挑选布料,听他讲英国的趣闻,可偶尔看到红色的布料,总会想起那天穿红洋裙画画的自己,想起石榴树下那个清冷的身影。
订婚宴前夕,我找出许久未碰的画板,想画一幅石榴花当作宴会上的装饰。可笔尖落在纸上,无论如何都画不出当年的鲜活——要么花瓣太艳,要么枝桠太沉,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滞涩。我盯着画纸发呆,忽然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在树下添了个模糊的人影,身姿挺拔,像极了那个我再也不敢轻易想起的人。
订婚宴当天,阮家张灯结彩,宾客们举杯道贺,忆秋牵着我的手,眼底满是笑意。我知道,阮忆安没有回来。管家说,他从南城发来贺电,祝我们“新婚顺遂,永结同心”。
也好。这样,就不用再面对他了,不用再想起那场荒唐的误认,不用再解释我那些幼稚的心动。
只是在宴会间隙,我躲到后院透气,晚风卷着石榴花香扑在脸上,我忽然想起初见时的场景——我坐在高高的枝桠上,喊错了他的名字,他仰头望我,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那时候的风,好像也这么暖。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场心动,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剧本,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那句“除了我,你还能错认成谁”,是我少女心事的开端;他更不会知道,多年后我再看石榴花,总会想起那个被我叫错名字的夏天,想起石凳上那层薄薄的灰,和我没敢说出口的、那句认错人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