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男儿一放翁
(一)
“诗界十年靡靡风,兵魂散尽国魂空。诗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写有两首,这是其一。把陆游置于浩浩历史长河,称其为“亘古男儿”,梁启超对他可说是称赞备至。梁之推许,十之有九是基于晚清积弱积难的危局,彼时太需要陆游这样勇毅刚强的能人志士了。
陆游(1125年—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绍兴)人,南宋文学家、史学家、爱国诗人。这是通行的对陆游的介绍,平淡、客观,不带感情色彩,自然也看不出陆游的“男儿”本色。其实陆游身上有很多故事,我们如果稍微深入史传,或者深入他的诗作,他的形象会很鲜活、很生动。
陆游先祖原籍吴郡(今苏州一带),后迁居越州山阴,耕读传家。自高祖起,陆家成为官宦世家。他的父亲陆宰北宋末出仕,母亲唐氏也出身名门。1125年,也就是靖康之变的前一年,陆宰奉诏入京,在淮河舟上唐氏生陆游。据说这天唐氏梦秦观入室,秦观字少游,所以陆游名“游”,字“务观”。此说或有附会,但在一般读书人,都是愿意相信的。而在文学上的历史地位,陆游高出秦观。
陆游是爱国诗人,这当然与他身处时代剧变有关。但生活在其时,如范成大、杨万里、尤袤,与陆游同为南宋四家,却只有陆游被称为“爱国诗人”,这就不能不说与他个人的情操品性相关了。同时代的历史人物:岳飞(1103—1142),辛弃疾(1140年-1207年),范成大(1126年—1193年),杨万里(1127年-1206年),尤袤(1127年—1194年),陆游比岳飞晚20多年,又比文武双全的辛弃疾(其实陆游也是文武双全)早近20年,与范成大、杨万里、尤袤年岁相近。陆游与岳飞、辛弃疾都是力主抗金恢复的,但三人还是有很大不同。他对金人南下靖康之耻痛感大概不如岳飞深切,但因也有亲身经验,所以较辛弃疾自然又更有直观的体验。在他,报国恢复不仅是政治上的积极进步,更是民族情感的自然呼唤。
陆游一生宦途不显而勤于作诗,其生前自己编定《剑南诗稿》,传诗九千余首,是一位相当高产的诗人。他的诗作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而报国恢复则是其诗作主旋律,最能反映其人格精神。因其诗作气魄雄浑,豪放洒脱,近似李白,故有“小太白”之称。实际上,一般认为陆游兼融李白的飘逸和杜甫的沉郁于一炉,有两家之长。
在个人生活上,陆游与唐琬(婉)的感情悲剧也历来为人唏嘘。陆游念旧,重情,八十多岁时犹在心痛早逝的唐琬。
《宋史•陆游传》载:“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熹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盖有先见之明焉。”按《宋史》乃脱脱等主持修撰,成书于元末,恐不免仓促,多引南宋相关史料,但所谓“朱熹尝言”不知源出何处,似对陆游作《南园阅古泉记》颇有微词。其实《宋史》把韩侂胄归入奸臣,近来本就颇有争议,而南宋王朝从史弥远等人杀害韩侂胄取悦金人,本就是奇葩。韩侂胄力主北伐,大方向上与陆游一致,自然陆游就与韩彼此走近,情理之中。倒是朱熹,似是清流,其言行反多为后人訾议。
(二)
《游山西村》是陆游颇为知名的一首七律。这是一首典型的纪游诗,不过综合诸多资料细究,却让人有些疑惑。
按相关资料,此诗作于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年)初春。孝宗隆兴二年(1164),陆游积极支持张浚北伐,然符离战败后,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罪(这一罪名让人很无语)由隆兴府通判罢官归故里。按陆家原居在今绍兴东浦镇鲁东村,《剑南诗稿》卷三十二《幽栖》诗之二自注“乾道(二年)丙戌始卜居镜湖之三山,今甫三十年矣”,时为1166年。“三山”乃石堰山、行宫山、韩家山,在今距绍兴市区3.5公里的鉴湖之滨,三山矗立湖岸,鼎足相接,故名。人多谓彼时此处即陆游诗中“西村”,即今绍兴鉴湖新区东浦镇塘湾村。然就诗题“游山西村”来看,则陆游其时应当犹未定居该村,因此时间上又不相吻合。问题的关键是,诗中所游“山西村”是否就是陆游“卜居”之村?如果是,那么《游山西村》似乎就只是以纪游形式来表现村居的淳朴民风,而很难说是真正的“游”。又或者“三山”之处原不止一村?因为诗中本就说“柳暗花明又一村”。
南宋宁宗嘉泰年间《会稽志》:“三山在县西九里”,“今陆氏居之”,乾隆《绍兴府志》:“陆放翁宅,《山阴县志》:宋宝谟阁待制陆游所居,在三山,地名西村”。在笔者看来,村因人知名,后人所谓“西村”,大体就是因陆游此诗,至于原来名字其实并不在意,也无须纠结。不妨推想,其时诗人确已定居是村,阳春某日,诗人村中信步,不觉越走越远,于是索性放步一游,所游其实并不限于“西村”。
绍兴古称会稽、越州。北宋时越州为两浙路治所,1131年,宋高宗赵构改年号建炎为绍兴,升越州为绍兴府,辖山阴、会稽、诸暨、萧山、余姚、上虞、嵊县、新昌八县。今天的绍兴,辖区则为越城区、柯桥区、上虞区、诸暨市、嵊州市、新昌县。绍兴自古风光秀丽,有会稽山,有鉴湖,遂有“稽山镜水”之谓。鉴湖亦称镜湖,在绍兴城西南,横贯山阴、会稽,相传黄帝于此铸镜,故名,是浙江名湖之一。《世说新语》云:“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顾恺之是画家,眼光自然与俗人不同。相传古鉴湖八百里,不过至元代,已只有古鉴湖残迹。今鉴湖面积约30.44平方公里,形如一条宽窄相间的河道,镶嵌在绍兴平原上。今人有描述说:“站在稽山望鉴湖,青山隐隐,碧湖迢迢。山水之间,江南的灵秀,招徕文人骚客吟咏不绝,箫鼓喧闹,棹歌四起”,犹是神仙之境。“三山”之石堰山、行宫山、韩家山,当是会稽之支脉。陆游既然贬归故里,退处江湖,何妨就在这襟山带湖之间用心经营“别业”?于是风景优美的行宫山下,先后筑起了“渔隐堂”、“风月轩”、“东篱小园”。山阴三山别业外,陆游后又在会稽置石帆别业,前者在鉴湖之阳,后者在鉴湖之阴。从42岁到86岁去世,陆游大部分时间在别业度过。在鉴湖之滨,陆游置业、行医、种茶、酿酒、赏花、写诗,心念国事之余,他的人生丰富多彩,充实安宁,这是许多文人渴求而不能的。或许是因为总体一生顺遂,陆游成为一位长寿的诗人,亦是诗家之幸。
如今,陆游原宅自然已湮没,但绍兴人已重建陆游故居,韩家山与行宫山之间“陆家池”还依旧,鉴湖畔也有朱东润手书的“陆游故居遗址”石碑坊。
(三)
厘清了相关问题,现在不妨再读《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对此诗的系统赏析不多,原上海古籍出版社邓韶玉先生的赏析相对权威。不过研读之后,总觉意犹未尽,故敢不揣陋见,附骥于后,或不免贻笑大方。
清方东树《昭昧詹言》说陆游此诗“以游村情事作起,徐言境地之幽,风俗之美,愿为频来之约”,大致能概括全诗内容。“境地之幽”“风俗之美”“频来之约”分述后三联内容也算恰当,但首联以“游村情事”归纳则似言不及义。因此赏鉴此诗,还得另起炉灶。就全诗来看,四联之间自然是顺叙,但首联与颔联之间,解为顺叙,“首写诗人出游到农家,次写村外之景物”,似觉牵强。在笔者看来,理解为倒叙或更恰当,四联内容可依次概括为“作客农家”“回顾来路”“乐游春社”“相约再来”。
先说首联“作客农家”:“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前一分句有以议论开篇之意,后一分句则纯是实叙。“莫笑”一词似觉突兀,其实是表达对农家盛情待客的感激,是对农家淳朴民风的热情赞美。按此诗作于“春社”之时,春社在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以今天论,一般在春节之后不远,此时农家大概还存有春节待客的“鸡豚”“腊酒”。邓韶玉先生说,一个“足”字,表达了农家款客尽其所有的盛情。在笔者看来,这个“足”字,似乎还写农家储存的食物丰富。当然,这个“丰富”,也只是相对而言:山珍海味,普通农家自然没有,但家中自养的鸡豚还能有一些。陆游是贬职的朝廷官员,又是知名的诗人,是地方名流,其造访让农家蓬荜生辉。村民是淳朴的,自然倾情款待。
阅读此联,或者会忽略“丰年”一词,笔者这里多说几句。一般认为,两宋农村经济较为发达,农民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南宋隆兴北伐失败后,宋金之间几十年内未战,南宋专治于南方,劝课农桑,民和俗静,经济取得了相当的发展,苏杭一代又是王朝最发达最富庶的地区。因此,这首诗里,农家才能以“腊酒”“鸡豚”待客。陆游心中是高兴的,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农家,为农家有较好的生活水准。不过,诗中也特别提及,只有“丰年”才能如此,农民的生活才会好一点,诗人的表述是有分寸的。天下一旦有变,则社会完全是另一番模样。譬如北宋靖康年间,《鸡肋编》载:“自靖康丙午岁,金狄乱华。六七年间,山东、京西、淮南等路,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且不可得。盗贼、官兵以致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价,贱于犬豕。”乱世相食,人不如畜,惨凄至极!所以统治者务必有忧患意识,切不能被繁华表象迷醉,必须看到背后的危机。可惜的是南宋统治者正是如此,“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颔联“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诗人对一路游赏的回顾,也是对山村佳山秀水的热情赞美。首联既写作客农家,此联再回头交代来路,避免了叙述的平直。从表达方式看,这一联是写景。“山重水复”紧扣山阴地区的地理特征写江南风光,大处入手,高度概括,是写意笔法;“柳暗花明”写柳阴浓密花色明艳,抓住初春时令景物,“明”“暗”相映成趣;“又一村”上应“疑无路”,显见诗人欣喜之情,也暗示诗人已历数村,可见时间之长,游兴之浓。
对此联历来多有评价。清高宗弘历敕编的《唐宋诗醇》说此联“有如弹丸脱手,不独善写难状之景”,赞扬两句圆润精美、敏捷流畅。钱钟书指出“这种景象前人也描摹过”,如王维、柳宗元、强彦文、王安石,但都不如陆游写得自然流畅。邓韶玉先生评价此联说“流畅绚丽,开朗明快”。吴熊和在《唐宋诗词探胜》中强调此联“叙述曲折,有阶段,多层次”,“包含着进入不断变换的新境界的意思和有时遇塞而通、豁然开朗的喜悦”,“色彩明丽,句法流走生动”。除此而外,今人更看重其衍生出的哲理:人生境遇中,至难时刻往往蕴含着机遇,失败中萌生着成功,从而给人以希望,以鼓舞,以力量。“于是这两句诗就越出了自然景色描写的范围,而具有很强的艺术生命力”(邓韶玉)。
再读颈联“乐游春社”:“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这一联是全诗的高潮。诗人作客农家,恰逢山村春社活动,如此盛事岂能不游?在主人的陪同下,循着热烈的箫鼓,诗人兴致勃勃,一路游览村中景致。因为是写诗,对春社具体活动,诗人不能有太多笔墨展开,只能以“春社近”三字轻轻点出,不过,有心的读者不难忖测活动的热烈、村民的虔敬。而能有时间、有兴致、有精力、有余钱组织春社活动,恰恰也说明了山村的富足和安宁。对此,诗人由衷地欣喜。这一句感染读者,正是源于漫溢于文字之外的那种欢悦。句中“衣冠简朴”似有以“世外桃源”比山村之意,“古风存”则赞誉山村风俗淳美,涵括首联作客农家和此联春社乐游,是全诗“游”的整体感受。
尾联“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就诗意而言,这一联乃是叙写畅游一日后与村民依依作别,相约再来。从表达方式看,叙述为主,而兼写景。与前三联实写不同,这一联偏重想象虚写。上句中“闲乘月”不只是想象他日再访,也暗示诗人盘桓时间既长,此时已近夜晚,暮色渐起,皎月初生。以月色点染烘托作别,以迷人的山村景色为全诗作结,为全诗添上一层淡淡的清辉,这是一幅极动人的图画。下句中“拄杖”一词应当是艺术手法,此时诗人才40岁出头,当年也曾习武,身强体健,还远不到“拄杖”之时。“夜叩门”照应上句中“闲乘月”,足见诗人勃勃兴致,而一个“叩”字又有以声衬静之意——颈联写“闹”,此联写“静”。
此联中,上句“若许”二字诸多资料均释为“如果这样”,不知源自何处。以笔者看来。释为“如果允许”应当更贴合诗意。诗人对自己搅扰农家表达感谢,希望村民不嫌自己麻烦,“允许”诗人再来。另一方面,也是诗人对自己今后的人生和王朝的命运发出的希望。现在自己免职,当然有闲情有时间,但安知以后?诗人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确实喜爱淳朴的农家生活,喜爱这种单纯真挚的情感交流。另一方面,他又岂能真正忘怀国事?在他内心深处,他多么希望朝廷能振作起来,励精图治,恢复中原,他愿意为王朝、为民族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否则,一旦北虏南下。这苟安的王朝,这安宁的山村如何能保持?陆游心中一直都有危机意识,而他至死都心念恢复,绝笔诗《示儿》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有人说,读好诗,如饮醇酒。那么,《游山西村》又是哪一种美酒?诗有阳春白雪,亦有下里巴人,《游山西村》不是名山高士,也不是玉堂金马,它源自底层,它的生命力也在底层。陆游写作此诗时,内心是温暖的,脸上是含笑的,今天我们读此诗,何尝不然?
关于春社,晚唐诗人王驾有一首《社日村居》可以佐读: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2025,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