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与反派
水门事件是一场极为复杂的丑闻，其涉及的人物形形色色，堪比托尔斯泰小说中的角色阵容。
——鲍勃·伍德沃德[1]
角色是我们在故事中产生共鸣的对象，影响着我们对事件的认知。角色这一思维模型能帮助我们识别故事的叙述者。
信息并非客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而是由提供者精心构建和塑造的。了解这些人与所讲述的宏大故事之间的关联，对于判断他们如何解读和整合所分享的信息至关重要。这一模型还提醒我们，我们可能会与角色建立起深厚的情感联结，在此过程中赋予虚构事物巨大的影响力。
角色指的是故事中有自主行动力的人、动物、存在、生物或事物。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个性、价值观、怪癖和经历。正如深入了解一个人会发现其希望、恐惧和梦想一样，深刻理解一个角色能让你透过他们的视角看待世界。
作家通过角色的行动和对话推动故事沿着情节发展。引人入胜的角色通常是一部成功小说的关键所在；如果角色枯燥乏味、扁平刻板、缺乏真实感，故事就很难吸引人，情节也难以令人着迷。我们通常用“角色”一词指代虚构人物，但它也可适用于包含真实人物的叙事作品。本文将主要聚焦于文学、戏剧、电视和电影中角色的运用方式。
在虚构作品中，读者通常会被设定为与主角产生共鸣，主角是我们跟随情节推进的核心人物。主角并非必须始终是正义的，读者很容易对在其他情况下可能被视为“坏人”的角色产生同情或支持。主角与反派形成鲜明对比，反派是阻碍主角实现目标的人物。主角的成长离不开障碍，这些障碍可能以特定人物（反派）的形式出现，可能是一群并非主动反对主角但却维护着阻碍主角的社会规范的人，也可能是主角自身感知到的局限。通常，只有将角色置于与其他角色交织而成的关系网中，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们。
角色在情节中展开行动，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目标和欲望。角色的渴望与故事实际发生的情况之间的差距，构成了故事的大部分冲突。作为受众，我们会对遇到的角色产生期待。正如文学学者玛丽-劳尔·瑞安所解释的：“我们希望角色（看起来）是能对自己的生活行使一定控制权的自主个体，而不是受作者一时兴起操控的傀儡。”[2] 作家通过将角色置于特定世界中，再让他们根据自身个性做出合乎逻辑的反应，从而赋予角色这种自主性。库尔特·冯内古特曾写道，创意写作的八大基本原则之一是让每个角色都有所渴望，即便只是想要一杯水。[3] 正是这种对渴望之物的追求，推动着情节向前发展。
角色可以是动态的，也可以是静态的：他们可能在作品中不断成长变化，也可能始终保持不变。一般来说，作品的主角通常是动态的，而反派和次要角色则可能是动态的，也可能是一成不变的。情节中的各种事件会促进角色的成长，这通常源于冲突和危机时刻。[4]
角色可能经历三种类型的冲突，这些冲突可能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精神上的，或者是多种类型的结合：
- 角色与其他角色（或社会）的冲突
- 角色与自我的冲突
- 角色与自然的冲突
静态角色有时并非真正意义上丰满的个体，而是特定思想或品质的象征。那些完全缺乏深度、仅依赖对某类人的刻板印象塑造的角色被称为“刻板角色”。创作者可以将刻板角色作为情节工具植入作品，因为他们知道受众能轻松想象出这些角色的形象，即便它们并不真实。刻板角色本质上相当于道具，或许是为了让场景更具可信度。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重要，其动机也被想当然地设定。
创作者塑造角色的方式有直接塑造和间接塑造两种：他们可以直接描述角色的特质、个性、外貌和其他细节，也可以通过间接暗示让受众自行解读角色的形象，例如描述角色的行为或他们对待他人的方式。例如，作家可以直接说某个角色粗鲁且傲慢，也可以描述该角色在餐厅因服务员上错菜而大喊大叫，通过角色的行为来展现这些特质。
亚里士多德认为情节是戏剧中最重要的部分，创作者可以没有角色但不能没有情节。然而，对于受众而言，角色往往看似是最重要的元素。它们是我们记忆中最鲜活的部分。我们不会将叙事的各个组成部分视为孤立的存在。没有引人入胜的角色，即便情节设计得再精巧，也可能变得枯燥乏味；而有了鲜活的角色，即便情节相对薄弱，也能吸引受众的注意力。
角色是触动我们情感的核心。事实上，展现人性阴暗面的角色往往比正面角色更能引发共鸣。他们可能并不讨人喜欢，但却让人印象深刻。
原型
在文学作品中，原型指的是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背景的故事中反复出现的元素。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认为，原型源自人类的集体无意识，这也是它们几乎具有普遍性的原因。此外，荣格认为原型会出现在我们的梦境、宗教和艺术中。
“原型”一词源于古希腊语，意为“原始模式”。尽管作家可能会以新颖创意的方式运用原型，但其核心象征意义始终不变。作家们持续使用原型是有原因的：它们能产生强大的共鸣，且其在我们心灵中的核心地位让我们难以回避。每个原型都有其独特的特质、特征、价值观和动机。然而，那些角色为原型且从未真正成长变化的书籍，不能称之为故事，而通常是伪装成故事的论战或道德说教。
个人崇拜
在所有包含角色的艺术形式中，包括小说和电影，并非所有角色的塑造程度都相同。通常会有一个或一小群主角成为受众关注的焦点。他们很容易被识别，因为我们会跟随他们贯穿整个故事。主角是我们投入情感的对象，在作品结尾，我们希望看到他们所经历的冲突能得到某种解决。
除了主角之外，还有次要角色。这些角色在某种程度上对故事至关重要：他们可以推动情节发展，或帮助塑造主角形象。但我们能看出他们是次要角色，因为我们很少看到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在故事发展过程中变化不大，也没有自己的故事线。我们几乎不会从他们的视角看待事物。然而，次要角色依然重要。没有他们，情节就无法展开。他们与主角形成的对比，能让我们更全面地了解主角的性格。
二十世纪有许多政治政权通过叙事巩固和维持权力的例子。这些政权完全不顾真相，重新构想过去，并编造叙事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希特勒的纳粹德国和斯大林的共产主义苏联就是两个典型案例。故事需要角色，因此政治政权的领导人会将自己塑造成主角，即试图通过对抗反对势力、为人民创造美好未来来拯救局势的英雄。为了强化这一叙事，领导人会在故事中加入次要角色——通过这些角色来正面凸显自己的行为。
与非生命体的情感联结
我们很多人都有过因虚构角色的死亡而悲痛不已的经历。我们沉浸在故事中，跟随情节推进，不知不觉间就会被角色的遭遇深深吸引，进而对他们产生情感。当他们获得圆满和幸福时，我们会感到开心；当他们经历与我们相似的困境时，我们会产生共鸣；我们理解他们的恐惧；当我们追随、支持并建立起情感联结的角色在故事中离世时，我们会感受到真切的失落。
我们会与角色建立深厚的情感联结，这并非秘密。我们有能力关心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人。例如，作家因杀死粉丝喜爱的角色而遭到猛烈抨击，不合时宜的角色死亡可能导致系列作品的销量暴跌。这是合乎情理的：情感投入是让我们持续关注故事的重要原因之一。
尽管引人入胜的角色只是成功故事的一部分，但它们通常是对我们产生最强烈影响的部分。明白我们能与虚构事物建立如此深厚的情感联结，有助于解释我们与这些事物形成的依恋。借助角色模型的视角，我们可以理解与非生命体的情感联结如何影响我们的选择。为了探讨这一概念，让我们来看芭比娃娃的例子。
芭比在北美文化中家喻户晓。我们很多人都拥有过芭比娃娃，或认识拥有过的人，几乎很难找到从未听说过这个玩具的人。
自1959年被创造以来，芭比已成为文化符号，引发了无数文章和书籍的探讨，分析视角各不相同。对一些人来说，她是珍贵的玩伴，帮助孩子们畅想梦想，勾勒出自己想要实现的目标。对另一些人来说，她展现了一种负面的、难以企及的女性形象，对女孩的自尊造成损害。尽管从本质上来说她只是一个玩具娃娃，但运用角色这一思维模型，能帮助我们理解人们对芭比产生的广泛而情绪化的反应。
从一开始，芭比就以角色的身份呈现给消费者。她并非普通的娃娃，而是芭芭拉·米利森特·罗伯茨。她刚推出时就带有背景故事：她在威斯康星州威洛斯镇长大，父亲是乔治，母亲是玛格丽特。她在曼哈顿国际高中就读期间，无疑培养出了高端且无可挑剔的时尚品味。正如谭雅·李·斯通在其著作《芭比的好、坏与争议》中所言：“美泰公司通过为芭比创造人生故事，强化了我们想要让她变得真实的渴望。”[17] 随着品牌的发展，芭比有了男友肯，还有众多亲朋好友，每个人都有与芭比的故事相互交织的经历。
为了增强芭比的真实感，她并非以单一形式销售的普通娃娃。她与时俱进，扮演过120多种职业角色。斯通说：“让人们认为芭比是‘真实存在的’，这对美泰公司的成功至关重要——这是公司精心且有意识的策划。人们至今仍直呼芭比的名字，而不是简单地称之为‘娃娃’，原因之一就是她从一开始就被作为真实人物来营销。”[18] 这种真实感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人们对芭比的各种态度。
对一些人来说，芭比成了朋友。她能帮助孩子们演绎自己的梦想和渴望。如果有人想成为兽医，他们的芭比可以照顾众多宠物，开办兽医诊所；芭比和朋友们可以帮助初出茅庐的小说家梳理情节和角色塑造；用芭比向弟弟妹妹讲解功课，能培养那些未来想从事教育行业的人的能力。因此，有一种观点认为，芭比“几乎成了一个空容器，任由玩家或评论者随意赋予意义”。[19] 玩芭比娃娃成为一种探索性的活动，有助于培养创造力和社交能力。
另一方面，芭比也因成为糟糕的榜样而受到抨击。一些人认为，她不符合人体工学的身材比例给女孩树立了不健康的理想标准。作家杰梅恩·格里尔这样评价芭比：“她的身体毫无实用性……脚小得无法站立，作为宇航员、兽医或空姐，芭比不太可能胜任这些职业角色。”[20] 这确实是事实——但芭比从来都不是人类。她从未当过宇航员，也从未真正需要用那些小脚走路。我们之所以会探讨芭比作为真实人类的局限性，部分原因是我们将她视为了一个角色。
对芭比的另一个常见批评是，无论她呈现出何种种族特征，许多人仍觉得无法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芭比有许多不同的版本：波多黎各芭比、加拿大芭比、尼日利亚芭比和日本芭比等。尽管这些不同种族的芭比会被做一些改动以体现大致的外貌特征，但它们仍保持着芭比标准的塑料玩具造型。对许多人来说，芭比依然代表着一种难以企及的外貌标准。但正如斯通所指出的：“非裔美国人、西班牙裔、中东人、美国原住民或亚裔女孩，并不存在统一的典型形象，就像白人女孩也没有统一形象一样……没有任何一种娃娃能代表所有女性。任何公司都无法完成这一不可能的任务。”[21] 正是我们与角色建立情感联结的能力，让我们甚至会将一个娃娃视为榜样，期望她代表某种生活方式或价值观。
归根结底，芭比只是一个玩具。如果我们认真思考就会发现，即便有背景故事和营销包装，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正如安·特雷曼所写：“公司每年都会为芭比推出更多的堂兄弟姐妹和兄弟姐妹，更不用说各种服装、宠物、国籍和职业造型了。如果芭比是真实存在的，她早就会因此精神崩溃，终身拒绝粉色，并告诉她那无能的男友肯一切都结束了。”[22] 芭比系列产品所塑造的形象，是任何一个真实的人都无法承载的。
然而，芭比“真实存在”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芭比可能不是你认识的某个人，但她是你熟悉的一个角色。就像所有成功的角色一样，她吸引了我们的情感。我们关心她的遭遇，可能会对她生气，也可能会同情她；我们会对她的身份有自己的看法；她的“人生”走向会影响到我们。
在著作的结尾，斯通问道：“为什么她会激怒——甚至激怒——这么多人，同时又吸引这么多人为她辩护？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娃娃。但她又不仅仅是一个娃娃……这从她诞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那则最初的电视广告将芭比塑造为一个积极的同伴，在我们心中种下了她‘真实存在’的错觉。”[23] 斯通提出的问题，或许可以通过角色这一思维模型找到答案。当我们将某样事物塑造成角色——这是人类一种非常自然的倾向——我们就赋予了它真实感，从而引发情感共鸣。这种情感投入一旦形成，就很难轻易消失。
结论
本质上，角色是一系列特质与动机、习惯与经历、优点与缺点的集合体。他们是自身选择与行动的总和，是基因、抉择和环境共同作用的产物。但一个伟大的角色远不止是一系列属性的罗列。伟大的角色是一个悖论，一个矛盾体，一个在故事发展过程中逐渐揭开面纱的谜团。
在很多方面，性格决定命运。角色的选择和行动，必然源于他们的本质。一个谨慎深思的角色处理问题的方式，会与一个冲动情绪化的角色截然不同；一个有强烈道德准则的角色，会做出与一个对真相持灵活态度的角色不同的决定。困境能彰显性格。
但性格并非一成不变，它不是一个固定的点，而是一段旅程。最优秀的角色是那些在故事中不断成长变化的角色，他们会被情节中的事件和与其他角色的互动所改变。想想埃比尼泽·斯克鲁奇，这个吝啬的老头最终领悟了慷慨的真谛。当下的轻松选择，几乎总会让未来变得更艰难；而当下的艰难抉择，往往会让未来变得更顺遂。
理解一个人的性格，能让你看清他们的本质，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这有助于你理解他们做出选择的原因，预测他们的行为，并对他们的经历产生共鸣。但请记住，性格并非一成不变。昨天发生的事已成过去。当下的困境和挑战，不过是让你向自己想要成为的人靠近或远离的机会。单一的选择无法完成这一追求，唯有朝着正确的方向不断迈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