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

无愁天子不知愁

净扫殿屋迎西家

北齐皇帝高纬越来越放纵了。

本来，高纬生得一副儒弱可怜的样子，表情僵硬，口齿极笨；不爱接触生人，别人看他的眼睛，他就发慌；除了身边的宠臣和奴仆，很少跟人说话，连大臣奏事也不许抬头看他的脸。【575.2齐主〔高纬〕言语涩呐，不喜见朝士，自非宠私昵狎，未尝交语。性懦，不堪人视，虽三公、令、录奏事，莫得仰视，皆略陈大指，惊走而出。】

可是，他当了好些年皇帝，脾气大了，生杀予夺随自己，渐渐地变得残忍奢侈，为所欲为。

嗜血杀人是他的日常行为。有一次在南苑游玩，他叫随从官吏排队点名。叫得上名字的站出来了，认不出的还有六十多人。他平静地摆摆手：“你们都有罪，应该杀头！”叫警卫一律绑上，当时就杀了。【573.6齐主〔高纬〕游南苑，从官赐死者六十人。】

南阳王高绰，生性残忍，一次，路上碰到一位抱着婴儿的妇女，他劈手抢过婴儿，丢给身边的猎狗。妇人大哭，他又把婴儿血涂在妇人身上，让猎狗咬死妇人。【574.12齐定州刺史南阳王绰〔高绰〕，喜为残虐，尝出行，见妇人抱儿，夺以饲狗。妇人号哭，绰怒，以儿血涂妇人，纵狗使食之。】

高纬将他捉拿进京，关了几天释放出来，问他：“听说你在地方上过得很快活，是怎么个快活法的？”

高绰说：“办法嘛，还不是跟伯父高洋学的！别的都不快活，只有把蝎子装在缸里，再放猴子进去，看起来真过瘾！”

皇帝马上下令抓回一斗蝎子，放在浴桶里，叫人脱光衣服在桶里翻滚，兄弟俩看得拍掌大笑。事后，皇帝责怪老弟：“这么快活的玩艺儿，怎不早些告诉我？”马上封兄弟为大将军，整天一起胡闹。【574.12齐主〔高纬〕闻之，锁诣行在，至而宥之。问：“在州何事最乐？”对曰：“多聚蝎于器，置狙〔猴〕其中，观之极乐。”帝即命夜索蝎一斗，比晓，得三二升，置浴斛，使人裸卧斛中，号叫宛转。帝与绰临观，喜噱不已。因让绰曰：“如此乐事，何不早驰驿奏闻！”由是有宠，拜大将军，朝夕同戏。】

大兴土木是高纬的爱好。他派人把西方州县的城池画成图样，在后苑依样兴建。一座座的城堡和宫殿，日夜开工，规定几天之内要完成。冬天冻土挖不动，便烧滚开水，浇泼溶化；每夜燃灯一万盏，城里照得通亮。有时刚建好，看不顺眼，马上又拆，反反复复，百姓成年不能休息。【575.2盛修宫苑，穷极壮丽。所好不常，数毁又复。百工土木，无时休息，夜则然火照作，寒则以汤为泥。】

建成后，高纬亲自带兵驻守，叫皇宫卫队化装成北周的军队，穿上黑军服，鼓噪进攻，双方打斗寻开心。【575.2又写筑西鄙诸城，使人衣黑衣攻之，帝自帅内参拒斗。】

高纬也信佛教。发生天灾人祸，他不反省朝政得失，而是尽量多地建醮设斋，求神拜佛。他弹得一手好琵琶，会谱歌曲，还作了一支《无愁》曲，组织大型歌舞乐队，在宫中演唱。因此，民间又给他一个浑号叫“无愁天子”。【575.2每有灾异寇盗，不自贬损，唯多设斋，以为修德。好自弹琵琶，为《无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数，民间谓之“无愁天子”。】

豪华的玩腻了，又在华林园建成一个“贫儿村”，自己穿上叫化子衣服，在村里沿门行乞，觉得很快活。【575.2于华林园立贫儿村，帝自衣蓝缕之服，行乞其间为乐。】

他把国事交给陆令萱母子，连刘桃枝这个专门拉杀人的活工具也封为王爵。其余宦官、内戚、妓女、见鬼人（大约是女巫）、官奴婢全都封官受赏，有好几万人之多。他所宠爱的日常家畜也封上各种官衔：马和猎鹰封“仪同”，母狗称“郡君”，斗鸡叫“开府”，都有薪棒。【575.2宠任陆令萱、穆提婆、高阿那肱、韩长鸾等宰制朝政，宦官邓长颙、陈德信、胡儿何洪珍等并参预机权，各引亲党，超居显位。官由财进，狱以贿成，竞为奸谄，蠹政害民。旧苍头刘桃枝等皆开府封王，其馀宦官、胡儿、歌舞人、见鬼人、官奴婢等滥得富贵者，殆将万数，庶姓封王者以百数，开府千馀人，仪同无数，领军一时至二十人，侍中、中常侍数十人，乃至狗、马及鹰亦有仪同、郡君之号，有斗鸡，号开府，皆食其干禄。】

高纬给胡皇后制成一件珠裙裤，费一亿铜钱，被火烧了。他又想给穆皇后做一条，趁去长安吊唁周太后的机会，派西域的珠宝商带三万匹锦缎，跟着使者去买珠子。北周皇帝宇文邕很厌恶：我有国丧，你来买珍珠做裙子，不是胡闹吗？不予答理。高纬另想办法造了一件，花去无数钱财。可是，穆皇后色衰爱弛，高纬又看中她的待婢冯小怜，封为淑妃，发誓同生共死，早把珠裤丢在一边。【574.4初，齐世祖〔高纬〕为胡后造珠裙袴，所费不可胜计；为火所焚。至是，齐主〔高纬〕复为穆后〔穆黄花〕营之。使商胡赍锦彩三万，与吊使偕往市珠。周人不与，齐主竟自造之。及穆后爱衰，其侍婢冯小怜大幸，拜为淑妃；与齐主坐则同席，出则并马，誓同生死。】

而他的心性品质已被宇文邕看穿，灾难行将降临了。

宇文邕亲自统率大军讨伐高纬，直接攻取高家人的老巢晋阳。

高纬正在天池打猎，探马不断告急，他不相信。【576.10齐主〔高纬〕方与冯淑妃〔冯小怜〕猎于天池〔祁连池，山西宁武县管涔山上〕，晋州告急者，自旦至午，驿马三至。右丞相高阿那肱曰：“大家正为乐，边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闻！”】

傍晚，回报“平阳已经失陷”，高纬才吩咐撤围。冯淑妃拉住皇帝的衣襟撒娇撒痴：“急什么？再杀一围也不迟嘛！”高纬拗不过：“好，好，就听你的。”【576.10至暮，使更至，云“平阳已陷”，乃奏之。齐主〔高纬〕将还，淑妃〔冯小怜〕请更杀一围，齐主从之。】

敌军已在百里之外，皇帝竟然听从一个妃子的话，置国家存亡于不顾，历史上是极少见的。因此，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就这事写了两首七绝诗表示概叹：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着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首，更请君王猎一围。①

冯小怜和高纬纵猎行乐的时候，北周军队已经占领平阳（今山西临汾）。诗人没作仔细考察，说是晋阳（今太原）,自然不准确。反正当时形势危急，皇帝的行为太荒唐了！

高纬赶忙组织反攻，包围平阳城，挖穿地道。城墙崩塌了一丈多宽，军士们想趁势突击，夺回城池。【576.11齐师遂围平阳，昼夜攻之。城中危急，楼堞皆尽，所存之城，寻仞而已。或短兵相接，或交马出入。外援不至，众皆震惧。……齐人作地道攻平阳，城陷十余步，将士乘势欲入。】

高纬却下令暂停，要等冯小怜打扮好了来欣赏双方军队的肉搏战。哪知冯小怜迟迟不来，北周的军队迅速堵住缺口，齐军失去战机，没能夺回平阳。民间又说，平阳城西的石头上有神人影子，冯小怜想去观看，走近路过桥，怕周军的箭。怎么办？调用攻城的木头，在远处搭桥，没等人过，桥又塌了；攻城材料不够，只好退军。最后平阳城如同儿戏般地丢了。【576.11齐主敕且止，召冯淑妃观之。淑妃妆点，不时至。周人以木拒塞之，城遂不下。旧俗相传，晋州城西石上有圣人迹，淑妃欲往观之。齐主恐弩矢及桥，乃抽攻城木造远桥。齐主与淑妃度桥，桥坏，至夜乃还。】

过了几天，双方展开决战。高纬陪冯小怜并马站在山岗，观看战斗。齐军稍有退却，冯小怜便尖声叫起来：“败了，败了！”【576.12兵才合，齐主与冯淑妃并骑观战。东偏小却，淑妃怖曰：“军败矣！”】

穆提婆催促：“快走呀，快退呀！”三人率先后撤。阵脚一动，齐军立刻溃逃，沿途数百里，军械物资丢弃无数。【576.12录尚书事城阳王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齐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桥。】

高纬退到洪洞县城，守着冯小怜对镜梳妆；周军追到，慌忙拔腿又逃。半路碰到邺城来的使者，是替冯小怜取皇后服装的人回来了。原来高纬认为冯淑妃陪侍自己行军观战有功劳，应该升为皇后，才专门制作礼服，准备加冕用的。逃亡路上没法举行典礼，只好放慢速度，亲手替冯淑妃穿上皇后服，总算马马虎虎地表达了为皇后加冕的心意。【576.12齐主至洪洞，淑妃方以粉镜自玩，后声乱，唱贼至，于是复走。先是齐主以淑妃为有功勋，将立为左皇后，遣内参诣晋阳取皇后服御祎翟等。至是，遇于中涂，齐主为按辔，命淑妃著之，然后去。】

北周军队追到晋阳，高纬把并州的军政大权草草地交给安德王高延宗，不听任何劝阻，趁半夜砍开晋阳五龙门，带着一帮亲信逃走了。【576.12齐主乃夜斩五龙门而出，欲奔突厥，从官多散。】

丞相穆提婆本来是个无知小人。前些年，当寿阳城陷落在南朝手里的时候，他正玩“握槊”游戏，大声呼叫：“寿阳嘛，原先就是南朝的，让他收回吧！”他劝慰高纬：“大河以南丢光了，还能当个小国王，不比龟兹国差吧，人生几何，及时行乐才是正经理儿，愁什么？”【573.10齐穆提婆、韩长鸾闻寿阳陷，握槊不辍，曰：“本是彼物，从其取去。”齐主闻之，颇以为忧，提婆等曰：“假使国家尽失黄河以南，犹可作一龟兹国。更可怜人生如寄，唯当行乐，何用愁为！”】

如今，他一筹莫展，急忙出城，向周军投降了。倒是他的母亲陆令萱不愿受辱，服毒自杀而死。【576.12穆提婆西奔周军，陆令萱自杀，家属皆诛没。】

高纬逃到邺城，召募不少勇士。大臣帮他写好讲话稿，要他上台鼓舞士气告诉他说：“陛下讲话一定要慷慨激昂流眼泪，才会感动别人的。”【576.12斛律孝卿请齐主亲劳将士，为之撰辞，且曰：“宜慷慨流涕，以感激人心。”】

高纬走上台准备讲话，临时惶乱，摸不到稿子，把叮嘱的话也忘了。眼前那么多人望着，一阵紧张，话没说一句，反而纵声大笑起来，陪侍的官员也不禁笑了。将士们看他这般轻狂，哪来心思打仗？【576.12齐主既出，临众，将令之，不复记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将士怒曰：“身尚如此，吾辈何急！”皆无战心。】

高纬又大量封官许愿，人人都做上了将军！【576.12丙寅，周主出齐宫中珍宝服玩及宫女二千人，班赐将士，加立功者官爵各有差。】

这时，占望天象的人又说，朝廷该有一场变革。【576.12望气者言，当有革易。】

高纬的信心已经丧失，便趁机把帝位让给太子高恒，这孩子刚满八岁。【577.1春，正月，乙亥朔，齐太子恒即皇帝位，生八年矣；改元承光，大赦。】

邺中早就传扬着一首儿歌：

金作扫帚玉作把，扫净殿屋迎西家。②

意思说得很明白，北齐快要灭亡，西边的北周军队要来了，八岁的孩子管什么用？

大臣颜之推、薛道衡等人劝高纬去山东募兵，不然就投降南朝。高纬于是带上亲属东奔济州，孩子皇帝也跟着向东方逃亡。

北周的军队跟踪追击，到达青州南邓村，高纬的马背上驮有金子，跑不快，最后当了俘虏，被押回邺城。【577.1周师奄至青州，上皇囊金，系于鞍后，与后、妃、幼主等十余骑南走。】

周帝宇文邕亲自迎接，待以贵宾的礼仪，然后送去长安。【577.2高纬至鄴，周主降价，以宾礼见之。】

字文邕专门下诏，替斛律光平反，录用遗存下来的子孙，交回田地屋宇，指着老将军的墓碑，叹息道：“要是此人在世，我又怎能到达邺城啊！”【577.1庚子，周主诏：“故斛律光、崔季舒等，宜追加赠谥，并为改葬，子孙各随廕叙录。家口田宅没官者，并还之。”周主指斛律光名曰：“此人在，朕安得至鄴！”】

同时传令拆毁高洋造的三台，材料还给老百姓。皇室占据的田园，也各归其主。北齐的士民无不感激称快。【577.2辛丑，诏：“齐之东山、南园、三台，并可毁撤。瓦木诸物，可用者悉以赐民。山园之田，各还其主。”】

这年冬天，有人告发高纬和穆提婆勾结谋反，周武帝把两家人全部赐死。【577.10周人诬温公高纬与宜州刺史穆提婆谋反，并其宗族皆赐死。】

只有高纬的弟弟高仁英是个白痴，高仁雅喉咙暗哑，两人免除死刑，被流放到蜀郡去了。其余没有杀死的家属赏赐给有功的将士。【577.10唯纬弟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得免，徙于蜀。其余亲属，不杀者散配西土，皆死于边裔。】

高延宗心中痛苦，咬牙切齿地沉默着。赐死的使者用花椒塞满他的喉咙，使他活活憋闷而死。【577.10众人多自陈无之，高延宗独攘袂泣而不言，以椒塞口而死。】

高湝的妻子卢氏出身名门贵族，周武帝把他赐给斛斯征，她深感羞耻，不言不笑，蓬头垢面，天天吃斋。斛斯征只好将她送到寺院中去了。【577.10周主以高湝妻卢氏赐其将斛斯征。卢氏蓬首垢面，长斋，不言笑。征放之，乃为尼。】

国破家亡之后，原来北齐的某些妃妾宫人，穷得无以为生，只好在街上卖蜡烛。高欢用心创下的基业，竟是如此结局，恐怕是大出他之所料的。【齐后、妃贫者，至以卖烛为业。】

①这两首诗见于《全唐诗》。

②这首民谣见于《隋书·五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