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九期：江南的创作。
一
穿过芦苇荡，越过汪水桥，便是汪河镇。
镇市场棚户区里有栋平房，中间被一堵红砖墙隔开。
东边这户姓郭，西边那户姓郑。
郑家有女，叫秀英。
郭家这个，叫郭亮。
秀英家在市场做面食。她母亲是从山东来的，馒头做得又白又大又宣软，连那些不喜吃面食的，看了也会忍不住买上几个。
郭亮父亲在市场门口修钟表。后来钟表不稀贵了，有阵子流行VCD，就跟风卖起了盗版碟，碟片装在三个大纸盒箱里，每天被他从柜台搬上来搬下去。
为了多收租金，房东将房子用红砖和木板一分为二，每逢饭点，隔壁的饭香味就会飘过来。夜半深更，一家孩子哭，另一家的也跟传染似地，哭闹起来。
好在，这两户人家都很善良。
一天，郭亮正在家里打游戏，忽然闻到了隔壁传来的油烟味。于是他走出院子，看到秀英妈在院里正收拾一尾大鲤鱼。
"糖醋还是红烧啊，大娘?"
秀英妈愠了他一眼，说，"跟你有啥关系。"
郭亮啧了啧，拍拍秀英妈肩膀，准备进厨房。刚进门，就被一声尖叫吓了出去。
"妈的郭亮，进屋你不会敲门啊！"
"会不会说话，换衣服你不会关门啊！"
"你还有理了？"秀英换好衣服走到院子，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用眼神剜着这个嬉皮笑脸穿着镇一中校服的男孩。
"好男不跟女斗。"
说完，郭亮便蹲下，抢过秀英妈手里的剪刀，开始收拾起鱼来。下剪刀前，嘴里还念念有词，给鱼祷告了一番。
秀英白了他一眼，连忙转过身。不一会儿，房间里便传来了躁动不安的吹风机声。
今天是周五，秀英在南京上大学，一个月回家一次。
刚才那一幕，让郭亮想起了五年前的夏天。
秀英雪白的肌肤，像透过鱼缸洒在窗台上的阳光。他看得心跳加速，连呼带喘，差点就从椅子上摔下来。
而此时的秀英，突然变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苹果，一下子就把他给砸醒了。
郭亮从小听秀英话，他最讨厌剪头发，于是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比他大三岁的秀英。秀英手劲小，铰得慢，还常常夹他头发。每次看他疼得直激灵，秀英就会笑着问一句，夹疼了吧？郭亮逞能，使劲摇几下头后，也会忍不住去挠几下被夹疼的地方。
有次剪头，他感受到软糯糯的东西贴在他的后背上，那种近乎眩晕般的悸动令他难忘。可惜自那以后，秀英就没在给他剪过头发，他们的关系也十分默契的保持距离。
直到秀英上高三那年，他开始偷偷往她自行车筐里放零食，在她书桌里放带精美锁头的日记本，送她最喜欢的流川枫海报，还偷偷拿家里的偶像剧碟片给她看。
少年的情思，最怕有佳人先入为主，从此百花再无颜色。
这天是秀英父亲的生日，两家人欢聚在一起。秀英妈除了准备了烧鹅，东坡肉，龙井虾仁外，还做了糖醋鲤鱼，油焖大虾等几道鲁菜。郭亮父亲得知，从市场买来两瓶上好的竹叶青。
席间，秀英爸问起了郭亮父亲对儿子以后的打算。
“那个猪头八资的东西，赶不上你家丫头。考得上大学就上，考不上就进厂，他二舅....”
“兄弟，日后孩子还是要上学，我家小嫚儿一开始也不爱学，还不是我天天盯着她写作业。”秀英妈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说，“也难为你，郭亮从小没了妈，你一个人又要上行又得给郭亮做饭，把他拉扯大也不容易。”
“大嫂，不要说了，搞饭，搞饭。”
“对，对，咱们喝酒老郭。”
“我和他爸决定了，等姑娘大学毕业，就一起回山东老家，还是那边比较有发展，以后孩子教育也跟得上....”秀英妈说。
郭亮爸那天虽然喝了不少酒，但郭亮看得出来他并不高兴。
郭亮父亲是被郭亮和秀英爸一起抬回家的。
等秀英爸走后，躺在床上的郭亮父亲，嘴里一直念叨着让郭亮争点气，别让人家瞧不起。“你的心思我明白，只要你考上大学，爸砸锅卖铁也让你娶上秀英。”
郭亮有点发窘，便拿起湿毛巾给父亲擦脸。
望着父亲的睡容，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秀英的身姿来。因为军训的缘故，秀英的脸有些微微发黑，却并不显得粗陋，体态也较比之前挺拔得多，这使她多了一分小镇外面女孩身上的从容。
他忍不住拿起凳子，想要再看一眼秀英。墙板上的洞口，是他寻找爱情的线索，也成为了他窥探秘密的黑洞。
房间里只剩下秀英爸妈。
“秀英上了大学，最好还是让她找个山东对象。”秀英妈说。
秀英爸呡了一小口酒，说，“这得看孩子怎么想，你操心没用。我看郭亮那孩子挺好的，起码知根知底。”
“可你也得看看他家什么情况吧，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以后怎么办，你能让姑娘和她公公住一起？孩子好不好现在可不好说，就说他那个爹吧，老郭还经常看片子你知道吧，有次我在隔壁收拾屋子都听见声音了，还好秀英不在家，这么大人了，为老不尊的，那孩子能跟他学成什么样子.....”
这些话传到了郭亮耳朵，像有无数小细针似的扎在他心里。
二
走出汪河镇，过了汪水桥，有一小片湿地。站在桥上，当风把芦苇荡吹开以后，可以瞥见一缕长江。
郭亮和秀英喜欢坐在桥头，一起探讨看过的电影或电视剧。
这些剧情被他们反复编排，甚至焕发出新的生命。
他们最近迷上了《射雕英雄传》。
“如果你被困在孤岛上，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苦炼神功了，日后出来当大侠。”
秀英白了郭亮一眼。
“果然和电视里的傻郭靖一样。”
“你呢？你会怎么办？”
“我要是黄蓉，就跟郭靖一直待在岛上不出去了。不用上班，也不用赚钱买房，在岛上种地，当个快活的岛主。”
刚上高一的郭亮看着远处金光闪耀的长江，汪桥仿佛化作了一艘载满玫瑰的白船。只不过他们要很多年才发现，终点等待他们的并非是桃源，而是一座荒岛，与黄蓉被困在一起的也并非是郭靖，而是欧阳克。
那年暑假，秀英回来时憔悴了不少，每天心不在焉。郭亮约她一起去市里逛街。
秀英知道郭亮的心思，并没有拒绝。
他们躺在火车站旅店的狭小的床上，秀英默默的流着眼泪。
郭亮不晓得，此时秀英脑子里也在想着自己男友和她熟悉的人躺在床上的画面。
在回汪河镇的小巴上，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秀英靠在郭亮肩膀，像朵深秋的小白花。
秀英大四那年，秀英爸妈决定回山东老家。
前几日房东来过，打算把房子收回重新装修，汪河镇市场就要面临拆迁，很多商户瞄准了中心路两旁的平房。
“不等秀英毕业再回了？”郭亮爸接过秀英妈手里的纸箱子说。
“不等了，早回早做打算。再说还有房东催，也不准备再搬家了。”
“郭亮过完春节就要去市里的五金厂上班，正式单位，交社保，你们等年后再走吧，房东那边我出面说。”
秀英妈放下手里的袋子，她对这个老邻居的情感是茅盾的，她可怜他，这么多年过了不少苦日子。可她又瞧不起他，青梅竹马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个笑话，秀英和郭亮这事根本不可能。
“老郭，郭亮是个好孩子，我们知道。可这事还得孩子们自己同意你说是不是，不瞒你说，秀英在大学谈了个男朋友，上次和你大哥去看秀英时见到了，是南京本地的，他爸妈都是知识份子，不出意外，一毕业这俩孩子就会领证。”
郭亮爸想询问几句，见秀英妈转身忙别的事情，便灰丧丧地回了到家里。
晚上吃饭时，郭亮爸说起今天的事，郭亮听不下去，饭还没吃完就跑到电脑前打游戏。
“你个包衣孬子，你长点志气好不啦，一天就知道打游戏，看老子不聒死你！”郭亮爸正说着，刷地一下把手里的筷子砸向郭亮。
“我没志气，我没志气也比你强。”郭亮红着眼，突然想起了那天听到秀英爸妈的谈话。自那之后他很少和父亲说话，他怨恨着这栋房子，怨恨汪河镇以及江南乱麻似的连雨天，也包括那个离他渐行渐远的秀英。
当晚，郭亮爸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冒着小雨去镇上的房东家。
凌晨两点，郭亮被一阵咚咚声吵醒。他望向窗外，此时的乌云早已散去，月光下，看到父亲拿着大锤，正一下又一下抡向平房中间的那堵红砖墙。
郭亮父亲花光了所有积蓄，以高出市场价百分之三十的高价从房主手里买下了这栋平房。
三
穿过芦苇荡，越过情人桥，便是汪河古镇。
镇上除了保留一部分黑瓦白墙的古建筑外，还建有供游客购物的仿古商业街。镇南是一大片麦田，乐善寺屹立其中。乐善寺，小黑楼，汪水桥，是游客必打卡景点。只不过这个季节游客稀少，加上汪水桥被隐藏在一片白茫茫的芦花之中，桥上只站着一对男女。
“为预防发水，几年前在汪河上游进行了改造，又建了船闸，可以通船到长江码头。有几次淮北的朋友过来办事，带他坐过几次，风景蛮好的。”郭亮站在桥上，眺望着远处的长江。
从高铁站到镇上这一路，他们只是简单询问了彼此的近况，余下的时光都在反刍记忆中渡过了。
郭亮父亲买来那栋房子后的第二年，便收到了拆迁的消息，后来他和父亲搬到了市内。
父亲依然在市场租了档口卖碟片，一直到碟片没人看，郭亮也从效益不好的工厂辞职，父子俩靠拆迁款过了几年拮据的日子。在这座新兴的南方城市里，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频繁地更换着工作。而他身边的女孩，也像商场里买不起的衣服，一件比一件好看，也一件比一件的昂贵。
郭亮把车停在了稍远一些的古镇北门，二人走进了油菜地，他突然停下，对身后的秀英说，“就是这里了，我之前来考察过。”
秀英望着周围金灿灿的麦穗，很难将这里和镇市场的棚户区联想到一起。
“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走吧，带你去汪水桥。”
“我想先看看....”
“来得及。”
汪水桥，此时叫作情人桥，当地文旅俗气地将一块写着爱情故事的木牌立在桥头（这种故事在成百上千个景点反复上演），那些红布和同心锁都是世人为虚无缥缈的爱情所交的税费。
“潇潇该上小学了吧。”
郭亮提到了孩子，秀英的表情顿时轻松下来。
“幼小衔接，跟他爷爷奶奶留在南京。”
郭亮没再询问。秀英分娩后，丈夫和婆婆的冷落让她伤心欲绝，正是那段黑暗的哺乳期，让她下定决心同丈夫离婚。
“去看叔叔吧。”秀英说完，正准备起身，却被郭亮拦住。
“爸临终前要求，不想葬在老家，要把骨灰洒进汪河里。”
秀英默默地流着眼泪。
“郭叔买下来那间房子后，爸妈还说他是赌气，有这么多钱干点什么不好。后来听说这里拆了迁，说郭叔傻人有傻福.....”
时雨轻声落下。一阵微风水过，眼界变得明亮起来。斜对岸的楼宇亮起点点星光，天空像浮泛着些微的白色幕布。这幅远景令人心旷神怡。
“下雨了，走，我们去码头吧。”郭亮拉起秀英的手。
他们来到码头，买好了票，像孩子似的跳到甲板上。游船上游客不多，他们坐在船头，远望着烟雨蒙蒙和暮色渐浓的河水。
返航时，他们聊起童年时光，直到远处江面上的轮渡传来一阵汽笛声将他们对话打断。
“看，那里有个小岛！”秀英面带童年时光返照的神色，兴奋地喊到。
“是沙丘。”郭亮说。
“不，是小岛。”
船上的霓虹映到河面，转而反射到了秀英的脸上。郭亮看了看那张流光溢彩的脸，转而又望向远方说到，“如果当时我们在一起会多好....”
没等他说完，秀英使劲窝住郭亮的胳膊，斩钉截铁地说，“不，现在最好。”
郭亮搂住微微颤抖的秀英，他在心中扬起风帆，向着只属于他们的那座岛屿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