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草台班底
夏双国的“双国废品回收站”在东郊的荒地上,如同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草,艰难却也顽强地存活了小半年。收入依然微薄得像指缝里漏下的沙子,但胜在稳定,每一分钱都带着阳光暴晒后的尘土味和钢铁摩擦的铁腥气,是踏踏实实的“干净钱”。他像守护眼珠子一样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清白,谨记着农机站的惨痛教训,绝不越雷池一步。那些闪烁着诱人光泽、可能带来巨大利润的“硬货”——尤其是来路不明的电子废料——被他视作洪水猛兽,严令禁止触碰。
胡三蛋的身影,依旧会时不时出现在回收站外那条坑洼的土路上。他骑着那辆军绿色的旧摩托,引擎声低沉而熟悉。但他很少下车,更少走进那片忙碌的场地。往往只是停在远处,摘下墨镜,隔着飞扬的尘土,远远地看上一会儿。看着夏双国蹬着三轮车满载而归,看着胡建军几人汗流浃背地分拣、捆扎废品。偶尔,他会朝看过来的夏双国微微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或者,在夏双国靠近时,从摩托车的帆布挎包里摸出几包便宜的“红梅”烟,或者一小瓶治疗跌打损伤的廉价药酒,随手丢过去,留下一句“省着点用”,便拧动油门,消失在尘土里。那份被现实冻结的合伙契约,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但墙上似乎又开着一扇窗,传递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关切和那份未竟的期望。夏双国心领神会。每次结算后,他都会仔仔细细地清点,按照最初口头约定的三七开,把属于胡三蛋的那份钱,用防潮的油纸小心包好,边缘折得整整齐齐。然后,他会选择一个胡三蛋刚离开不久、四下无人的时机,像做贼一样,快速而准确地塞进那辆旧摩托车的工具箱缝隙里。胡三蛋似乎从未发现,也从未提起,更从未退还。这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奇特而沉默的默契,一条维系着脆弱联系的无形纽带。
随着天气转暖,回收站的生意也像解冻的溪流,渐渐有了些活泛的气息。废品收购的量开始增加,客户也从最初的利发、红星两家厂,零星扩展到镇上的几家小五金店和修理铺。然而,单靠夏双国一个人蹬着那辆“老爷”三轮车,像蚂蚁搬家一样来回奔波,效率低得令人发指。装车、卸货、分拣、捆扎……繁重的体力劳动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腰伤在过度劳累下频繁发作,让他夜里疼得难以入睡。扩大规模,刻不容缓,他需要人手,可靠的帮手。
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胡三蛋。胡三蛋是地道的莞江本地人,在长兴镇及周边村镇扎根多年,三教九流都认识一些,找几个知根知底、肯卖力气的本地后生,应该不是难事。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回收站的破棚屋染上一层暖金色。胡三蛋的摩托车准时出现在土路尽头。夏双国瞅准他停稳车、摘下头盔的时机,快步上前,像往常一样,把那个温热的油纸包塞进工具箱。然后,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带着点局促和恳切开口:“胡所,摊子……铺开了点,活儿多了。我一个人,实在转不开磨了。想找几个帮手,要力气大、肯吃苦、靠得住的本地后生,工钱日结,现钱。您……门路广,能不能帮着问问?”
胡三蛋接过夏双国递过来的烟,就着他手里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眯着眼,缓缓吐出几个烟圈。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略显空旷但堆满各类废品的场地,扫过夏双国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期待,沉默了几秒钟。烟头的红光在暮色中一明一灭。“本地后生?”他弹了弹烟灰,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行,我给你踅摸踅摸。不过,丑话撂前头,”他盯着夏双国的眼睛,“工钱你得给实在,一分一厘都不能亏欠!活儿也得教明白,安全第一!最重要一点,人得管住,手脚干净!别给我惹麻烦,也别给你自己招祸!”最后几个字,语气加重,带着警醒的意味。
“放心!胡所!”夏双国立刻挺直腰板,眼神坚定,“规矩我懂!钱一定给足,一分不少!活儿我亲自教,安全我盯着!人,我一定管好!绝不给您添乱,更不给自己惹祸!”他的保证掷地有声。
胡三蛋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掐灭烟头,戴上头盔,发动摩托走了。那轰鸣声里,似乎带着一丝应允。
没过几天,那熟悉的引擎声再次响起。胡三蛋的摩托后座上,这次多了三个精壮结实、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为首的是胡三蛋的亲堂弟胡建军,二十出头,浓眉大眼,剃着精神的平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眼神里透着农家子弟的憨厚,又带着点机灵劲儿。后面跟着的两个,是胡建军同村的发小。左边那个敦敦实实、像座小铁塔的叫赵大柱,右边那个略显精瘦但胳膊上肌肉虬结的叫王海。两人都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拘谨和好奇。三人都是长兴镇周边村子土生土长的莞江人,身上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
“建军,大柱,海子,”胡三蛋摘下头盔,指了指夏双国,语气带着长辈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夏老板,我信得过的人。以后,跟着夏老板好好干!手脚给我放麻利点,眼里要有活儿!记住,别给我丢脸,更别给咱莞江人丢脸!”
“夏老板好!”三个小伙子齐刷刷地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他们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却显得异常沉稳的老板,以及这片由破棚屋、堆积如山的废品和简陋工具构成的“产业”。
夏双国没有多余的客套寒暄。他直接领着三人,在回收站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指着堆积如山的废铁、成捆的纸板、分门别类码放的塑料瓶,又指了指角落里那几辆破旧的三轮车、板车和台秤、铁钩、麻绳等工具。“活儿,都在这了。”夏双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分拣、打包、装车、蹬车送货。脏,肯定脏!累,绝对累!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儿。地方偏,条件差,住那边的大通铺,”他指了指旁边用木板隔出来的棚屋,“吃大锅饭,管饱。工钱,一天一结,现钱,绝不拖欠一分一厘!能吃苦,能干,就留下。受不了,现在就说,不勉强。”
胡建军作为代表,上前一步,目光扫过那些沉甸甸的废铁和巨大的板车,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地回答:“能!夏老板!在家种地、扛包,也是下力气!能挣钱就行!”赵大柱和王海也跟着用力点头。
“好!”夏双国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异常严肃,“还有最重要一条,都给我听好了,刻在心里!手脚,必须干干净净!不该碰的东西,一眼都别看,一指头都别沾!咱们做的,是正正经经的回收营生,赚的是辛苦钱,清白钱!谁要是起了歪心思,坏了规矩,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三个年轻人的脸。
“明白!夏老板!”三人异口同声,眼神坦荡。胡建军更是挺直了腰板。
安顿好胡建军三人,夏双国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他抽空又回了一趟野牛沟。家里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父亲夏德水的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虽然能下地慢慢走动,但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稍微多走几步或者情绪稍有波动,就会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腹部曾经受伤的地方,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只能在村小做些批改作业、整理图书的轻省活儿,曾经洪亮的嗓门如今也压得很低。而母亲的老哮喘,如同附骨之疽,在季节交替时发作得更加凶猛。她佝偻着背,呼吸急促而费力,说话时带着尖锐的哨音,尤其是在清晨和夜晚,或者空气里飘着粉尘、烟雾时,那撕心裂肺的咳喘更是剧烈,常常憋得脸色青紫,嘴唇发绀,让人看着揪心。夏双国把身上大部分积蓄都留了下来,反复叮嘱母亲一定要按时用那个昂贵的哮喘喷剂,又特别叮嘱父亲,千万要遵医嘱静养,别累着,别操心。在村里,他遇到了同村的远房表弟林水生。林水生家里境况艰难,父母身体都不好,小伙子正为出路发愁。夏双国看他眼神清亮,透着股朴实和勤快劲儿,人也机灵,便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出去闯闯,学点手艺。林水生看着这位在村里“有本事”的表哥,几乎没有犹豫,用力点了点头。
这样,加上林水生,一支由莞江本地力量(胡建军、赵大柱、王海)和来自野牛沟的同乡血脉(林水生)组成的四人小队,在长兴镇东郊这片荒地上正式成型。夏双国把四人安顿在临时搭建、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大通铺棚屋里。当晚,棚屋内唯一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夏双国站在中间,看着眼前四张年轻而充满干劲的脸,开始了他的第一次,也是未来无数次“培训”的开端。
他没有讲大道理,直接上实操:“这是台秤,是咱们吃饭的家伙!”夏双国指着那台老旧的磅秤,“看准星,认刻度,一斤一两都不能错!差一钱,信誉就毁一分!”“废铁,不是一疙瘩!”他拿起一块生锈的铁板和一块相对干净的熟铁,“分生熟!生锈的、带漆的,价钱不一样!分清楚,捆结实!”“纸板,压平!压瓷实!再用麻绳捆紧,捆出棱角来!这样装得多,卖相好!”“塑料,别一股脑堆!按颜色,按材质,矿泉水瓶、油壶、脸盆…… 分开!分开才能卖出价!” “动作要快,手脚要麻利!时间就是钱!但更要稳!安全第一!搬东西,腰挺直,腿发力!别图快闪了腰,砸了脚!”
他亲自示范,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分拣废铁时的眼疾手快,捆扎纸板时的力道技巧,蹬车起步时的腰马合一。四个小伙子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学得异常认真。虽然动作还显笨拙,但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渴望。胡建军脑子活络,学得最快,没多久就能像模像样地操作那台老台秤了。夏双国看着这支虽然稚嫩、衣衫褴褛,却散发着蓬勃力量和希望的年轻队伍,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巨石般压上肩头,却也带来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这,就是他未来要在这片废墟上“筑城”的第一块基石,第一支队伍。林水生作为同乡,带着血脉相连的信任;而胡建军三人,则是胡三蛋这条线上延伸出来的、需要他用心维系和打磨的力量。前路依旧漫漫,但此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