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新冠抗疫反思录

魏城：专家认为，英国可能成为新冠死者最多的欧洲国家。号称拥有全球一流的医学研究能力和全民医疗体系的英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发表于2020年4月17日FT中文网

作者：FT中文网专栏作家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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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1日】

这一天是英国正式退出欧盟的日子，也是英国官方首次公布两例新冠确诊病例的日子。

经过近四年的折腾，英国终于在这一天晚上11点“退欧”了。退欧党党魁法拉奇在国会广场与一群铁杆退欧派兴奋地高唱《天佑女王》，唐宁街10号首相府墙上投射的虚拟大笨钟则在为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而倒计时……

与此同时，英国首相约翰逊坐在唐宁街10号的壁炉前，骄傲地向全国人民发表了电视讲话。此时此刻，应该是这个披着一头散乱的金毛的前记者、前伦敦市长的政治生涯的巅峰：几个月前，他终于实现了他一生的政治梦想：当选为保守党领袖，也因此成为英国首相，2019年年底，他又领导着被退欧议题搞得精疲力尽、四分五裂的保守党，赌博一般地投入了大选，居然赌赢了，获得了该党历史上少有的议会多数席位；如今，他的另外一个马拉松式的豪赌——退欧，也终于在此夜11点跨过了终点线……近期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危机需要面对了，至少今晚可以松一口气了……什么？新冠病毒？嗯，确实有这么回事，但那是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中国发生的事，虽然一天前世界卫生组织宣布新冠病毒疫情是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但毕竟疫情被限制在中国境内，虽然在英国正式退欧的这一天，英国也有两个人被查出阳性，但他们是来自中国同一个家庭的两个游客，已经被安全地隔离了。啊，谢天谢地。下一步，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英国与欧盟之间关于双边贸易协议的谈判……

但两个半月以后，英国却成为欧洲遭受新冠病毒打击最严重的国家之一，用英国流行病学家杰里米•法拉尔（Jeremy Farrar）的话说，英国甚至有可能成为新冠死者最多的欧洲国家。“金毛首相”约翰逊自己也感染了新冠病毒，并一度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其他检测结果为阳性或出现相关症状的英国高层人士包括王储查尔斯、卫生大臣汉考克、苏格兰事务大臣杰克、政府首席医学顾问惠蒂等，英国因此又成为全球“中招”层次最高的国家。

号称拥有全球一流的医学研究机构、研究人员和全民医疗服务体系的英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1月19日】

如果想说清英国的疫情，不能仅仅顺着时针说，有时还需要逆着时针说。

其实，就在约翰逊庆祝英国退欧那一刻的12天前，新冠病毒就已经“随风潜入夜，袭人细无声”了——据英国《镜报》3月26日的报道，英国的“零号病人”并不是那两个中国游客，而是1月19日从奥地利滑雪胜地返回家乡英国东萨塞克斯的小镇Maresfield的IT顾问达伦•布兰德（Daren Bland），他回到英国后病倒，并很快传染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几天以后，他们居住的小镇也有很多人病倒。那个奥地利滑雪胜地成为欧洲新冠病毒的温床，许多前往此地滑雪、度假的人后来都被确诊感染了新冠病毒。

《镜报》称，如果布兰德最终被确认是英国的“零号病人”，那就把新冠病毒在英国境内传播的时间提早了一个多月。此前人们认为，1月31日是英国最早有新冠病例记录的日子，而英国境内传播的首起新冠病例的日期则是2月28日。

世界卫生组织称，迄今新冠病毒的传播系数R0大约在2和2.5之间。这意味着每个新冠病人平均可以传染2.2人，高于季节性流感的传染性。但一个传染病的R0不是固定的，如果加以适当的防范，R0可以降低，如果降到1以下，就可以终止其扩散。

根据英国内阁办公厅大臣戈夫后来（3月27日）的说法，科学证据显示，新冠病毒在英国的传播速度是每三、四天就翻一番。按照三天翻一番的速度，如果听任新冠病毒不加任何阻碍地传播扩散，那么，一个新冠病人将会在一个月内传染给1000人，两个月内传染给100万人。

如果说英国“零号病人”布兰德是媒体后来挖掘出来的，新冠病毒1月19日进入英国是悄无声息，无人知晓，那么，在约翰逊庆祝英国退欧那一刻的8天前，中国武汉（一个10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1月23日封城的消息，则不可谓不石破天惊，全球政要（包括约翰逊）对此不可能不知晓；再退一步，如果说武汉位于欧亚大陆的另一端，但武汉封城近一个月后，与英国同属欧洲的意大利2月21日也在该国北部大规模封城，英国采取什么行动了？

从2月21日，到3月23日，一个多月，英国几乎没有采取什么有实质意义的行动。从1月19日，到3月23日，两个多月，第一个月也许是神不知鬼不觉，第二个月肯定是大摇大摆，传染力极强的新冠病毒在英国长驱直入，攻城掠地，袭人无数。据牛津大学研究人员3月24日公布的模型显示，新冠病毒可能已感染英国半数人口，远超科学家先前的估计。

如果不从1月23日武汉封城开始算，那也应该从2月21日意大利北部封城开始算，英国至少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3月3日】

这一天，英国首相约翰逊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尽管意大利10天前已经在该国北部实施了封锁措施，但约翰逊仍然表示，他还是与每个人握手，包括在一家治疗新冠肺炎的医院中。在意大利新冠死者已经达到79人之际，约翰逊在唐宁街宣布英国应对新冠病毒“行动计划”时信心满满地说：“我们的国家已经做好了非常充分的准备……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很棒的全民医疗服务体系、很棒的检测系统和很棒的疾病传播监测系统。”

但就在前一天，据路透社报道，为应对大流行性流感扩散而成立的一个英国官方委员会的科学家们在3月2日完成的一份报告中指出，如果新冠病毒在英国不受约束地扩散，那么，多达五分之四的英国人可能会被感染，百分之一的人可能会死亡。虽然他们的评估没有明说，但他们的预测意味着，近7000万英国人中，因新冠病毒死亡的人数将超过50万人。

不知道这份报告对信心满满、处处握手的约翰逊产生了什么影响。但他公布的“行动计划”实际上是“无行动计划”，唯一的“行动”是建议英国人民“唱歌洗手”：用热水和肥皂洗手，洗手的时间是唱两遍《祝你生日快乐》的长度。他说：“这一计划并没有规定政府会做什么，而是规定政府在合适的时候可能做的事情。”他还说，此时此刻他想强调的是，“对英国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我们应该一切照旧，该干嘛就干嘛。”

对，一切照旧，唱歌洗手，一直到“合适的时候”。但“合适的时候”一直没有来，一直到三周以后，王储查尔斯、他本人、卫生大臣汉考克等高层人士都先后感染了新冠病毒。

【3月12日】

这一天，在许多确诊病例远远少于英国的欧洲大陆国家纷纷宣布关闭学校、禁止大型集会的背景下，在许多英国人猜测英国也会效仿邻国采取某种封城措施的期望中，英国首相约翰逊的宣布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英国从“遏制阶段”转入“延缓阶段”，学校不关，大型集会不停，体育比赛照常，各类商店继续营业，英国不再追踪、隔离与新冠病人接触过的人，仅仅建议有“温和”症状的新冠病人在家自我隔离一周。

也就是在这一天，一个词经由英国政府之口而举世皆知、名闻遐迩——这个词叫“群体免疫”。公平地说，这个词早就存在，通常是指通过大规模注射疫苗使一个国家多数人获得免疫力，逐步使流行病无法流行，让传染病无人可传。但按照这一天与约翰逊一起出席记者会的首席科学顾问和首席医学顾问的说法，英国政府打算在疫苗问世之前至少让英国60%的人口通过人际之间实实在在的感染，获得对新冠病毒的群体免疫。如此奇葩的“群体免疫”概念大概是约翰逊宣布的消极“扛疫”战略背后的理论基础。

这一战略一经问世，便引起轩然大波，英国国内的数以百计的科学家和其他领域的专家分别发表公开信，质疑英国政府的做法。美国哈佛大学的流行病学家威廉•汉纳格（William Hanage）在英国《卫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很长，也很直率：《我是一名流行病学家，当我听到英国的“群体免疫”新冠计划时，我还以为是搞笑》，汉纳格认为，“群体免疫”战略将会导致大批英国人死亡、导致英国医疗体系崩溃。

综合各方的质疑，他们大概有这么几个疑问：

1）新冠病毒是一个全新的病毒，它不同于流感病毒，在疫苗没有研发出来的情况下，如果你感染了病毒，侥幸没死，痊愈了，但你仍然没有免疫力怎么办？（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后来的研究，并非所有痊愈者都能产生抵御二次感染的抗体。）

2）怎么能够保证有足够比例（例如英国首席科学顾问说的60%）的人口感染新冠病毒？达不到这个比例怎么办？或者在达到这个比例的过程中死了太多的人怎么办？

3）即使新冠病人在痊愈后确实产生了免疫力，但这个免疫力能够持续多长时间？

4）如果病毒变异了，而痊愈者的免疫力无法抵抗变异后的新病毒怎么办？

5）如果第二波新冠疫情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袭来（就像萨斯那样到了夏天突然消失），那么，在“群体免疫”的大规模“人类小白鼠”试验中死去的人，难道就白死了？

【3月16日】

这一天晚上，英国帝国理工学院公布了一份爆炸性的研究报告：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听任新冠病毒肆虐横行，英国将有51万人死于这种病毒，美国将有220万人因此丧生；即使假设所有患者都能得到治疗，如果只采取类似约翰逊3月12日宣布的那种缓解措施，也将会导致英国约25万人死亡、美国约120万人死亡。但如果采取严厉的压制措施，英国死亡人数可以降到2万人。该报告的结论是，尽管面临严峻挑战，不论经济和社会生活代价也要遏制疫情的“压制”策略，才是目前“唯一可行的策略”。

据说，正是帝国理工学院的这份报告，促使英国政府的抗疫战略出现了180度的大转变，促使唐宁街抛弃了“群体免疫”理论。但那个英国官方委员会的科学家们不是早在3月2日就提交给政府一份类似的报告了吗？

【3月23日】

英国首相约翰逊宣布英国“封国”：关闭一切“非必需品商店”；禁止两人以上的聚会；除了购物和锻炼之外，禁止人们离家外出；有条件的人都必须在家工作。

但一些议员认为，约翰逊现在出台此举可能为时过晚，重大生命代价已无法避免。前卫生大臣亨特对议员们说：“避免意大利的命运也许为时已晚”——意大利是当时欧洲新冠死亡病例最多的国家。

【4月5日】

英国首相约翰逊确诊感染新冠病毒一周多后，仍然有发烧等症状，作为预防，在他的医生的建议下，他住进了医院。

一天以后，他病情恶化，被送入重症监护室，虽然几天以后他病情好转出院休息，但在某种意义上，他病情的一度恶化在政治上挽救了他：出于同情，至少此刻再也无人追究他防疫迟缓、抗疫不力的责任。

【4月16日】

英国政府在这一天宣布，将封锁隔离抗疫政策延长三周。代理首相职务的外交大臣拉布还重申了首相约翰逊先前的言论，即疫情可能要到6月才能完全得到遏制。

奥地利卫生部长鲁道夫•安舒伯（Rudolf Anschober）也在这一天举行了记者会，他专门提到了英国，他说，英国目前的新冠疫情“吓坏了”欧洲：过去10天英国新冠确诊病例的平均日增幅是7.5%，高于欧洲其他国家，相比之下，奥地利的日增幅是1.8%，即使是遭受新冠病毒打击最严重的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日增幅也降到了2.5-3.7%之间。

【4月17日】

在英国国会下院举行的听证会上，英国伦敦大学学院全球健康研究所负责人安东尼•科斯特洛（Anthony Costello）对国会健康与社会护理委员会说，因为英国政府反应迟缓、举措失当，在这一波新冠疫情中，英国可能有4万人死亡，成为欧洲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他警告说，今后英国可能还将面对几波新的新冠疫情冲击。

英国新冠疫情为什么恶化得这么快？为什么英国有可能成为欧洲病情最严重的“新冠病夫”？各方都有深刻的总结，大概有这么几个原因：

•没有大规模检测：你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感染上了新冠病毒，这又导致至少两大危害：首先，许多感染了病毒、但没有症状的人仍然自由活动，继续传染其他人；其次，极少的检测导致极具误导性的低感染数字，这又会让民众产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让他们不加任何防范；

•轻症状的新冠病人在家自我隔离：你无法确保他们不出去活动或与人互动，这肯定会加大感染的概率，万一他们的病情由轻转重，又可能因无法及时救治而在医院之外死亡；

•政府有责任：过于自信，过于自满，过于不在乎；尽管英国政府后来否认，但实际上政府曾一度信奉对新冠病毒听之任之、甚至鼓励60岁以下的民众主动感染新冠病毒的“群体免疫”理论；

•专家也有过错：根据路透社的报道，给英国政府提供建议的专家至少犯了三个错误：一、一些专家错误地把这次新冠病毒当作与季节性流感差不多的病毒，二、至少在3月中旬之前，很多专家都没有认真研究最早由中国采取、后来由欧洲邻国采用的严厉的封城措施，他们错误地以为英国民众无法接受这种限制，三、那些真正看到问题严重性的专家，则没有向政府发出强烈的预警；

•中国武汉封城的教训在先，意大利“全国沦陷”的例子在后，英国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准备时间，但仍然没有提前为本国的医护人员采购足够的个人防护装备，仍然没有提前为医院里的重症病人准备足够的呼吸机。上述种种失误和耽搁，都进一步恶化了英国的新冠危机。

对于全球发生类似一百年前西班牙流感的大瘟疫的可能性，人类中智者的言语或文字警告不可谓不多，虽然一百年对善于健忘的人类来说也许太长，但近期历史中亦有不少惨痛的现实警告：2003年的萨斯，2006年的H5N1，2009年的H1N1，2013年的伊波拉，2015年的中东呼吸综合征……至于这次武汉封城发出的预警信号，更是近在眼前、迫在眉睫，但为什么英国仍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呢？

当然，这绝对不是英国一个国家的问题，这也是中国的问题、美国的问题、欧洲诸国的问题，这是全世界的问题，是整个人类的问题，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纵观人类历史，我们曾经无数次地陷入“危机来了恐慌、危机走了健忘”的怪圈和循环。

那么，未来的我们会不会健忘2020新冠危机中的恐慌呢？

【4月19日】

如果那位来自英国东萨塞克斯郡的IT顾问最终确实被证实是英国的“零号病人”，那么，4月19日就是新冠病毒进入英国整整三个月的纪念日。

三个月，面对新冠病毒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一个国家的政府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阻止它的扩散，至少可以延缓它的传播速度；但如果出于疏忽，或出于过于自信，或出于应对不当、进退失据，导致什么也没有做，或做得不够，那么，也会造成重大失误。

英国政府应对新冠病毒，交了一份怎么样的答卷呢？可能现在全面评估仍然为时过早，但未来的历史学家肯定会给予更客观、更公正、也许更为不留情面的评价。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邮箱：weiming.liu@f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