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二姨回家时说她要结婚了,对方就是去年介绍的刘家小子,还说那小子对她很好,虽然腿脚不便却对她知冷知热。那一年的二姨已经三十六岁了,婚礼很简单,就是我们一家人乘坐爸爸的车把二姨送过去,汽车穿过蜿蜒盘旋的山路,坡度让人觉得害怕。二姨的新家在大山深处的煤矿附近,道边的草叶上园子里的菜叶上都能隐隐看到平铺的一层煤灰,回来的路上爸爸说:二姨是无可奈何嫁人的。二姨生表妹露儿的时候,带孩子回来,我已经认不出她来了,脸上那一层灰突突的黑粉就跟长上去的似的,手指上指缝间布满着黑线,我们诧异的时候,二姨说我每天到矿上捡煤,家里就不用买了,说完还笑。妈妈张罗着饭菜,高洁也过来吃饭,还说别看他腿不行身手还行呢,然后他们就哈哈笑。
姥姥的身体越来越差,不但做不了家务,还需天天吃药顶着,姥爷的糖尿病出现了并发症,爸爸说人家发工资买吃的,咱家都买药了,有一次爸爸把钱扔到了地上,妈妈哭了,妈妈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有个好工作。姥姥说妈妈的眼泪窝子浅,就是心太软藏不住眼泪,想她年轻时有过一个孩子,没出百天就夭折了,村长拿捆稻草卷一卷就抱走了,她半个眼泪都没掉,心里没恒黄怎么行,可是这些对妈妈都不起任何作用。姥姥的哮喘病每年开春入秋都要复发,妈妈要提前几个月准备好川贝母粉、白糖和鸡蛋,每天早上用开水冲好给姥姥喝。姥爷每天喝很多很多水,有时用橘皮有时用草药浸泡的水,却吃很少的饭,妈妈说要是想什么吃的妈妈一定能做到,只是姥爷总是说没有,就是饭菜的口味,姥爷也从没说过咸的淡的,姥爷总是对大姥爷说:咸了你就喝些水,淡了你就沾点酱,不要挑三拣四的。大姥爷也总是说邻居谁谁做的饺子馅鲜美。其实妈妈做的菜确实很淡,菜淡了就没了滋味,做的米饭也很粘,可是我知道妈妈是在照顾姥姥的胃病和肺病,致使我家的餐桌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酱。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姥爷去世了,那一天正上课,老师说爸爸打电话让我回家,我家和学校之间有一条废弃的铁路,我每天数着铁路上的木板上学放学,可是那一天走在铁路上是我第一次有记忆的哭了。
姥爷是最爱我的人,是我最佩服的人,是姥爷的大手抱着我长大,姥爷的故事多的讲不完,姥爷宠我,陪我在隆冬的晚上看露天电影,我说脚冷,姥爷就用他温暖的肚皮捂着。姥爷教我写毛笔字,记账的时候教我数学,看着满墙的报纸教我认字(那时候我家住的是茅草房,屋里的墙面都是用报纸糊的,每年春节前爸爸都会带回家很多报纸),田间地头,姥爷给我讲庄稼蔬菜,告诉我“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种庄稼可不能含糊,你糊弄它一时它糊弄你一秋”,教我背二十四节气歌……姥爷说看天种地、看地分五谷……姥爷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
我不想姥爷就这样离开我,我就跪在姥爷的灵前安静地守着,看着姥爷的大手露在那块可恨的白布外,异样的苍白,我就发呆。爸爸张罗的那些事我不懂,还有一个人不断指挥着我们,让妈妈在姥爷的灵堂祭香,并一直点燃不能断,身前,身下,脚底点燃三盏灯,灵前摆七种祭品,门前穿挂三斤六两烧纸……可是妈妈只是哭,二姨小姨也是,哭声很大,我感颤抖、害怕。
姥姥一直在说,昨晚他做的梦,说姥爷告诉她:他要走了,这辈子虽然没给他留个一男半女,但是为老许家养育了三个没妈的孩子也是有功劳的……傍晚,所有的亲戚朋友按照辈分排队去山脚的小庙里给姥爷送饭,回来时一股脑涌跪到姥爷灵前,痛哭,妈妈被拽起来又倒下去,蜷缩成一团,任凭高洁说遍了节哀的话,妈妈的哭声依然很大很大,仿佛呼唤着姥爷快点醒来,又似无可奈何、割舍。
出殡的早上,姥爷的遗体被安置在红松棺椁中,我最后一次看见姥爷的脸,像睡觉似的,当那张厚厚的棺木一点一点地移动,姥爷的身体一点一点被掩盖,姥爷的脸一点一点被掩盖,直至全部合闭。大人们围在棺椁周边不停念叨着:左边躲,右边躲,都说这是人在世上的最后一关,躲开盖棺的最后一枚钉子。姥爷被送回村里安葬,爸爸在送葬的卡车前打着灵幡,灰头土脸,憔悴,疲惫。到村口时,村里人都挤过来,接着是震动耳膜的哭声,妈妈的几个姐妹也嚎啕大哭,我看到她们痛哭的样子,突然疑问起来,她们哭什么,也不劝劝妈妈,这些天妈妈几近泪人,再哭下去妈妈会不会也像姥爷一样离开我,可是我不能说,也不能靠前,很多人说这葬礼的很多规矩,小字辈、女孩子只能跟在队伍最后。那时候还可以土葬,村里的男人都来帮忙,爸爸又在大伯家安排了酒饭答谢,饭桌上,很多人喝酒,吵吵嚷嚷,一改适才的哀伤,我不明白,只看着烦。
山脚下,很阴冷,姥爷就一个人留在那里了,后来,小姨夫载了很多树。